文/易品沁

烏鴉本身並非重點，因為我已化作了烏鴉。──深瀨昌久

埋首將深瀨昌久攝影集《鴉》化為文字的書寫同時，當時電視正播報日本橫濱有烏鴉集體暴斃的新聞。

烏鴉歷來被視作是彼岸的使者以及死亡的預兆，在東西方絕大多數文化裡有不祥象徵之意涵。該則新聞恍如巧合呼應了深瀨昌久攝影集《鴉》的主題。

深瀨昌久初版的《鴉》，幾乎可算是熟悉日本攝影的讀者心中的夢幻逸本。雖說該本攝影集的內容壓根與夢幻扯不上一點邊，然無論是一九八六年蒼穹舍初版的《鴉》，抑或是後來一九九一年在 Bedford Arts 出版的《The Solitude of Ravens》，如今不是已難覓得即是所費不貲。攝影書市一向以限量、初版和絕版為貴。然它之所以是我心中的夢幻之最，是由於這本攝影集彷彿是一則來自上天隱密的諭示，也像一闋預言攝影家自身未來的籤詩。

創作者一旦與自身朝夕相處的創作媒介真正合而為一之時，手中握著的筆抑或相機，就連創作者的肉身都成了承載宇宙信息的管道，是有可能發生那種藉由作品預見自身未來的事。

一九七六年深瀨昌久接受其妻洋子提出終結十三年的婚姻之後，在他返回故鄉北海道的火車途中，是自身心事的返照，亦是靈光感召於途中在每一個火車的停靠站看見群集的烏鴉，於是有了拍攝烏鴉的念頭與行動，花了十年時間拍攝集結成此書。

書裡或棲止或飛揚的渡鴉，消泯了彼此的限界，消亡了某部分的自己。肉身唯存功能性，像極了幽靈一般行走於大街的人，成了一枚碩大且難以逼視的鬱黑剪影。時光自身軀穿行通過，是逗點或轉折，移動或靜止僅只是隨波逐流的姿態。而爆破中紛飛於半空的物體、飛捲的浪花、風中飛揚的髮絲、群飛的渡鴉；那些本該輕盈之物，在灰黯的色調裡有股說不出的滯悶壓在心坎，良久揮之不去。

反倒是那張孤獨死在雪地上的烏鴉，顛覆了我們習以為常的執念；是關乎輕與重、生與死的概念。死去的烏鴉此刻像釋去了身上重重的枷鎖，死亡不再是生命的負重。這讓我想起電影《阿飛正傳》那段著名的台詞：「世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可以一直的飛呀飛，飛得累了便在風中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牠死的時候。」

這道盡了某種失了根的生命樣態。這如同一九七六年與妻離異的深瀨昌久此後的命運遭逢，陷入了長期的抑鬱和嚴重酗酒無法自拔。一九九二年深瀨在熟悉的新宿酒吧爛醉後跌下樓梯，導致頭部重創，陷入昏迷，從此終結了攝影的生涯，直至 二○一二年腦溢血辭世。

深瀨昌久的作品如若自身的劫後餘生，是對抗時光之物。《鴉》如是一首寫給未來自己的悼歌，如泣如訴。一輩子只落地一次的鳥兒，終於塵埃落定，並且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