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柯光武

「瓜瓜森林」是小小前院裡頭十幾盆大大小小植栽的總稱，「綠八」則是數年前瓜瓜森林成林以來第八對駕臨築巢的綠繡眼。綠七、綠八的命名發想，源自布袋戲裡「秋水浮萍任飄渺」的飄渺劍式：劍八──玄；劍九──輪迴；劍十──天葬……覺得劍五劍六喊起來很酷，所以也就學著綠七綠八。

酷熱的六月中旬，綠七的空窩還吊掛在鳳凰木的枝條上，伊呀伊呀隨風晃盪。餘溫未消，代號「綠八」的兩隻綠繡眼已翩然來到瓜瓜森林尋覓築巢地點。鳳凰、苦苓、藍花楹、台灣欒樹、大葉欖仁、黃金風鈴木……最後相中全林「最高」的一棵──位於三樓陽台護欄上連同盆子兩呎半的桂花。看到二鳥忙進忙出，我憂喜參半。喜的是鳥居就在咫尺外，可以就近觀察「野鳥生態」；憂的是桂花植栽綠葉稀疏、枝條柔嫩，樓高風大又最接近太陽。風吹日曬雨淋就算了，萬一……

就在我忽憂忽喜中，二鳥花了五天築好了巢，接下來逐日下一顆蛋，最後三陽開泰。緊接著進入我認為最無聊但很艱辛的孵蛋過程----烈日曬，不怕；強風吹，不跑；大雨淋，不走。而這一切辛苦的代價，就是約莫十天後陸續破蛋新生的三隻幼雛。

成鳥更忙碌了。飛蛾、果子、螳螂、毛毛蟲……儘往三個晃動劇烈的小黃口裡頭塞。有進有出，除了餵食，還得清糞。一開始也許幼雛腸道細菌少，成鳥啣起幼鳥肛門新出爐的便便，直接就往肚裡吞！幾天後才帶出巢去，拉得太急沒接到的，就留待屋主處理。

隱憂已經浮現。首先，愈早破殼的吃愈多，吃愈多的身愈壯，身強體壯的搶食愈快。最後，第三天才見天日的老么，已相形瘦弱了些。更糟的是，我所擔心的「萬一」真的出現了----颱風，而且劍指台灣。算日程，幼鳥再過兩三天就可離巢。

這下子我可為難了。要不要把桂花搬下來？自己的經驗加上據說，鳥巢周遭環境的變動，有可能造成成鳥棄巢。但是不把盆栽移到安全處，強颱尼伯特是很有可能讓它消失在我眼前。而如果要固定好盆栽，不花個十來分鐘是無法成辦，這期間如果給成鳥撞見就毀了。「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移與不移間，我心豈止千萬難。

後來，因著朋友一句「見機行事」，我決定不移！而且衷心期盼島上的崇山峻嶺能挫挫尼伯特的銳氣。

尼大大摸黑跨越中央山脈，破曉時分震撼登場。五點多，窗戶已被強風吹得砰砰作響，看來事與願違了。起身翻開窗簾，往外一望──很難形容的心情：桂花沒墜樓，也沒掉落陽台地板，而是橫躺在護欄上。鳥巢仍安然掛在原來的枝條間，只是翻轉了九十度！

二隻成鳥頂著風雨飛了過來，在枝葉間來回跳躍，啼叫聲在強風呼嚎中顯得淒厲。風急雨急成鳥急，我也很急。從窗口看不見巢內情況，來回掃視陽台，沒看到小鳥蹤跡。要不還在巢裡，如果不是的話……想到這裡，趁著成鳥離開，也不管外頭風雨，披上外套，決定出去一探究竟。

把桂花移到地板靠落地窗邊，扶正之後，趕緊往巢裡瞧，啊哈！小鳥還在；一、二、三，賓果！一隻都不少！可能是驚嚇過度，三隻擠成一團，瑟縮在巢底，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也不動。欣喜之餘，趕忙退回屋裡，透過落地窗盯著鳥巢看。成鳥會不會再回來？如果回來，找得到已經移位的住家大樓嗎？真的發現屋子還在，會不會與子相認？守在窗後的我，屏息等待再一次的奇蹟。

十秒、三十六秒、五十九秒……「啾！啾！」逆著風向傳來數聲鳥鳴，緊接著護欄上陸續降落兩道綠色小身影。

YA！回來了。二鳥在護欄上搜尋，鳴叫聲從沒間斷。我不時將目光從成鳥身上往下移到桂花，很一廂情願地希望牠倆能循著我的視線發現鳥巢所在──而它也真的發生了。往右、再往右，停！往下一點、再下、再下──到家了！一鳥站在巢邊低頭望，一鳥守在附近枝條上等候消息。當三個小黃口再度竄出小窩劇烈晃動時，也忘了有沒有上演「淚水在眼框中打轉」的老梗，趕緊轉身找相機去了。

不管什麼原因致使小鳥沒被甩出巢去，也不去追問成鳥為何沒有棄巢，反正是老天決定留下三個小黃口的命。我是這麼認為的。儘管外頭風雨逐漸增強，我心已雨過天青。

躲過一劫後，在成鳥勤奮餵食照料下，三雛羽翼漸豐。當然，成鳥來不及接住而掉落地板的白色東東也愈積愈厚。我，甘心甘受。

三日後，對三個小傢伙來說，大概只有成人拳頭一半大的房間已顯得擁擠不堪。三雛為了喬容身之地而顯得躁動不安，頻頻挺身舒展。當中最壯碩的一隻可能耐不住了，先行跳出小巢，伸伸翅膀、踮踮腳尖，仰天長嘯數聲。算一算，離巢的日子最快就在明天。

我注意到老么。每回巢裡騷動時，牠總是被老大老二夾在中間，甚至擠在下頭，一副掙扎著想探出水面呼吸的無奈模樣。沒關係，等到明天離巢，你就解脫了。我再次按下快門，拍下「三雛在巢」的最後身影。

隔天一早，習慣性地望向窗外。咦？怎麼才兩隻？難不成老大一大早就等不及的展翅飛翔去了。通常雛鳥離巢後，會先在附近逗留一陣，不會馬上就去道路駕駛。而且還不時會發出幼鳥的特有鳴聲，以便告知父母「我在這裡，請送食物來」。看了看陽台，找了找樓下的瓜瓜森林，都不見小鳥身影，也沒聽到討食聲。摸不著頭緒之際，成鳥已準備好引雛出巢。

一整天下來，離巢、展翅、梳理羽毛、短距離跳躍、試飛，兩隻幼鳥還玩得蠻愉快的樣子。老大，一直都沒看見。

黃昏時刻，隨著父母的引導，二老二少終於飛出了我的視野，只偶而聽到彼此呼喚的啼叫聲在長巷裡迴盪。這會兒可以毫無顧忌地去拍下空巢，做為「綠八故事」的Ending了。

接下來的情節只能以「無比震撼」來形容。

當撥開桂花的葉子、準備拍照時，映入眼簾的是一隻腹部朝上、頭向左轉、兩腳蜷曲、雙翅微張的──鳥屍！天啊！不是老大一早先行離巢，是老么昨晚死於二兄長不知情的踩踏！

我已經忘了有沒有念佛號了，只記得心頭一陣一陣的痛──躲過了大自然凶狠的肆虐，卻躲不過身旁至親無意的摧殘。

故事還沒結束。進屋去更換相機的電池，順便思索如何為老么善後。約莫十分鐘，回到傷心現場。透過落地窗望向陽台，在微弱天光中，依稀覺得右前方地板上有「異物」。走了出去，趨前一看──老么！連忙回頭檢視巢裡──空的！十成是成鳥叼出來的。

據以往的觀察經驗，成鳥在判斷幼鳥顯然「應該」全數離巢後，會再次回巢做最後「確認」。想必老么是在此時被叼出巢外的。是成鳥覺得老么怎麼懶到賴著不走而拖了出去逼著飛？還是清理巢中「不該存在的異物」天性使然？

我沒有答案，而綠八的故事也隨著暮色掩至正式落幕。

後記：

據聞，有間廟宇的大門正上方掛著一塊牌匾，上頭霸氣十足的寫了個大大的「一」，底下雋刻著一排小字：

千算萬算 不值天一劃

老天從不曾允諾天下的媽媽不會在母親節當天意外的離開人世，也不曾允諾遠方遊子不會在返抵家門前的石階上倒下，更不曾允諾降生在繁華世間的芸芸眾生，不會略過老病而直接邁向死亡。

今晚脫下鞋和襪，明朝不知穿不穿

大眾當勤精進；如—救—頭—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