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台灣文學故事 1923 上野大佛的首與體

文/陳允元 |2016.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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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允元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上午十一時五十八分,一場芮氏規模七點九的超巨大地震,襲擊日本首都圈。時正值午餐時間,且房屋多為木造,火伴隨強風蔓延,東京頓時陷入一片火海。在當時留下的紀錄影像裡,路斷橋毀地裂,白色的火舌在空中撩亂飛舞;舉目所及,盡是廢墟、不斷向景框外延伸的焦黑屍體,以及倖存者慌張茫然的神情。在這場幾乎夷平東京半數區域的「關東大震災」裡,曾作為人造物之頂點的「淺草十二階」凌雲閤半毀、上野的釋迦如來大佛也掉下了頭。留日的台灣青年劉吶鷗(一九○五—一九四○)應也親身歷經了這場地震。時就讀東京青山學院高等學部的他,據說因校舍毀壞而被迫停課。

災後,一夕間成為廢墟的東京,在新任內務大臣兼「帝都復興院」總裁的後藤新平(一八五七—一九二九)主導的「帝都復興計畫」中急速重生。以鋼筋水泥、機械文明為象徵的摩登都市空間,取代了震災中燬壞的木造東京;各種新興的都會風俗如舞廳、電影院、咖啡店等消費文化也隨之大量普及。都會的毀滅與重生,不僅影響作家筆下的空間表象,也驅使作家必須思索一種全新的表現方式,回應這種新的都市感性。震災翌年十月,雜誌《文藝時代》創刊,一群文學青年以橫光利一(一八九八—一九四七)為首集結於此。橫光小說〈頭與腹〉的冒頭句:「正午。特別急行列車滿載旅客以全速奔馳。沿線的小車站如石頭般不被理睬」,被評論家視為「新感覺派」的出發。時在東京目睹了其毀滅與重生的劉吶鷗,當然也見證了「新感覺派」的崛起。幾年後,他離開東京,將「新感覺派」帶往當時被稱為「魔都」的國際都市上海。

劉吶鷗逐漸在上海闖出名號的一九三○年代,愈來愈多的台灣學生抱著文學藝術之夢來到東京,其中一位是巫永福(一九一三—二○○八)。一九三二年甫從名古屋五中畢業的他,抗拒父親讀醫的要求,逕赴東京就讀明治大學專門部文藝科。其中一位老師,正是新感覺派大將橫光利一。一九三三年,他在台灣人第一份純文藝雜誌《福爾摩沙》發表日文小說〈首與體〉,描述留日的青年S正處於一種「首與體的相反對立狀態」──父親希望他返台處理結婚問題,他卻希望留在東京,繼續過著戀愛、逛書店、看戲、逛百貨店、與志同道合的文學青年共同追逐文藝之夢的自由日子。滯日或是返鄉、追求自我實現或是回應父親要求,成為一道無解的難題。望著苦惱友人的敘事者「我」,腦中竟浮現一幅奇妙的圖景:「有獅子頭、羊身;跟有獅身、羊首的兩頭怪獸以加速度疾馳過來,猛烈地衝撞成一團。我忍不住眼睛一閉,眼前立刻出現埃及的史芬克司。兩頭怪獸還沒有決勝負,倒出現了史芬克司,不由得讓我有些張惶失措。」小說中相反對立的「首與體」,遙遙向與恩師橫光利一的名作〈頭與腹〉致敬。

一九三○年代,這批留學東京的台灣青年,經常是不願意回台灣的。劉吶鷗在一九二七年的日記就曾謂:「台灣是不願意回去的」;而巫永福、翁鬧筆下的東京留學生,比起作為封建傳統之化身的故鄉台灣,他們更寧可留在帝都東京──在明治維新以來作為西歐文明中介的文化發信地東京、關東大震災後迅速摩登化的消費都市東京、以及遠離封建傳統、遠離父親要求、遠離殖民地壓迫的自由都市東京。

然而東京是否那麼美好?事實上,在七彩絢爛的霓虹光線中,歷史的暗面正不斷地擴張蔓延。巫永福的〈首與體〉,即已透過獅首、陸軍偕行社、靖國神社等地景暗示了軍國主義的勢力正在崛起;而在更早的橫光利一的〈頭與腹〉裡,日本學者杉野要吉亦曾指出,小說中擁有象徵性地體現「日本資本主義」之巨大肚子的「布爾喬亞富豪」,以及失去個別的判斷力與行動能力盲信富豪走上錯誤道路群眾,這樣的構圖,若與戰爭期的時代重疊,其實便是戰時下好戰的、利潤增值欲望勃發的「機械文明」的國家體系,與忠實遵這個強大體系的日本群眾像。事實上,如前所述,震災後重生的帝都絕非僅是歡樂明亮的摩登時代,在震災期間,便有軍部趁亂殺害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大杉榮(一八八五—一九二三),以及警方放出流言指稱朝鮮人殺人縱火、在井水下毒,藉此鎮壓虐殺在日朝鮮人的事件。而資本主義在災後復興階段的勃發,事實上也更加激化了勞資雙方的對立。新感覺派等現代主義文學盛行的時代,同時也是普羅列塔利亞運動及其文學鼎盛的時期。只是,隨著軍國主義勢力的抬頭與法西斯化,反政府勢力遭受愈來愈劇烈的鎮壓。一九三三年二月,小林多喜二遭虐殺;六月,日本共產黨幹部佐野學、鍋山貞親在獄中發表「轉向」聲明,普羅列塔利亞文學運動幾乎正式宣告終結。同一個時空下,這些來自殖民地台灣的青年們,當他們為了躲避故鄉的父親要求而滯留東京,或也曾隱隱感覺到時代的風向有些躁動、紊亂,在不久將來,將有另一個更巨大的體制,也同樣要求著他們的身體──甚至要求他們的頭也要絕對忠誠吧。

寫到這裡,我忽然想到在關東大震災掉落的那顆上野大佛的頭。如今這顆佛頭被視為「合格大佛」(頭不落地 = 不落第)在上野公園裡供奉著。那麼祂的身體呢?據說,震災時毀壞的大佛解體後暫交寬永寺保管。然而到了戰時,因金屬軍需,除臉部外整尊佛體均被軍方徵用,熔作武器,到戰場上去射穿另一批也被捐獻出來的身體。這毋寧是另一個首與體的故事:震災時期,即使是大佛,也不能免於頭的掉落。而在戰爭時期,即便是大佛也必須為國捐軀,在慈悲與殺戮中,面臨著一種首與體相反對立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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