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育萱

秋是捉摸不定，而我懷著某種既定想像，注定碰壁。

丘陵蟄伏大半的佛蒙特州，風有時掃過大片平原，晴日的繪彩使人著迷於所謂的遠方秋景。然若遇上蓬勃竄升的氣流，霧籠山頭，不多時，潛移風動，該日的陰沉氣溫便隨之淋沐而下，整座小鎮的土地得承接滴漏不完的冷雨。

時晴，時有魔山幻影，只是對於不想冒雨的人，僅從窗口眺望一座座隱約的山，這教人氣悶。腦中擦過一片片爽脆的秋葉，它掃過的每一條路都能聚積豐美的寧靜，這番情景我樂於假設。無數的此際——木製窗櫺遮不了雨聲，反倒撩撥起我的夢。

除了有大筆寧靜用以寫作，佛蒙特州的空氣乾淨得使人覺得不出外是有罪的。為了表現自己不想錯失任何一次機會，私訂的晨起任務，就是確認是日的天氣。

露水一夜，次日去嗅聞，光線隔著忒大的紺藍天幕洞照出一圈，使人靈魂頓時喜愕的光暈。如果是這樣，那便是可以出外步行的訊號。

這個訊號往往被鳥族啣去，我漆黑的眼瞳隨著那些翅膀揮動而益發明亮。深黑之至，照望了覆蓋山稜的成片楓林，赭黃豔火逼宮，綠意銳減，不過我分不清遠近，因為似乎山不遠，若凝神專注，彷彿能盡數每一株樹欉的身世。年輪何其困難，我竟只是明快地數著那些樹群！

去遠途的路，我是去過了。身上只有簡陋地圖和上回殘存的經驗，彎進地圖上標誌的林道，卻迷不復得路。斜倚在扭曲線條旁的英文指標，轉印在腦海中。趁中午吃飯，問道：想去散步嗎？我微笑地比出五，J大概覺得太不可思議，於是決定偕行。

二度邁出的行走，步履跟著對話的節奏而輕快起來，我自然是位嚮導，在旅行者還顧不上腳痠，只為綿長風景持續奔走的時刻，把話題不時帶向即將抵達的某棟建築隱含的神祕學。洲際公路位在我們左方的古董店，連接兩棟木屋看來頗有歷史的商鋪，走出一位挺著大肚子的老人，他一眼看穿身分來歷，便揚手表示歡迎。他輕快地開了個玩笑，我開這間店三十六年，就為了等你們來呀！稀鬆平常的美國鄉間對話，俏皮的、溫暖的，與戶外逐漸加熱的日光相映成趣。我端詳水晶杯盤，維多利亞時期的寫字台，空蕩蕩的床架，每一物件都在人們目光裝填不下的神奇空間，裝入某位先人的遺魂吧？在我們偶然經過的腳步聲中，甦醒以致於驚詫這樣的東方面孔，燃起歷史的深燭，一路尾隨到洲際公路口。

什麼也沒買，在這的欲望需求低到灰塵裡去了。同時感覺陳舊之處開始亮晃晃，背後伸長脖子的黑色背包，努力張嘴吞入熱意，額間卻仍然淌了薄汗。

這個小地標出現，其實整路途連一半都不到。忖定得在晚餐前趕回，於是我示意再走得快些，如牲疾行。

人類的疾快，對比時常呼嘯著搖滾音樂的車輛，終究是太卑微的自豪。哪能多快呢？腳趾踏出，腳底板貼合，腳跟彈簧般勾起，機械性的動作，疲倦的反應來得比上次更快。我心底知道痠疼滯留，森林某處餘蔭，亦有一座墊寬的寂靜正召喚我。

如此清晰地，萬物俱在。

我與J有時停下來拍照，周折一番。更多數時刻，步調同頻地朝著我所知的最遠處邁進。感受痠麻恍惚盤踞在腰椎，我們終於在過彎處抉擇了另一條路。那瞬間，確實感受到冥冥中往日英雄歷劫歸來，必須重述那則故事的淵遠意義。凡有冒險，必剛好有一位倖存者，以英武之姿傳遞異世界的信息。我率先走入通往山徑的路，表現得堅定不移，這與之前獨行不同，因杳無人煙的林間步行多半能勾起不安的窸窣聲。來到佛蒙特州的山林之前，每當觀看國外恐怖懸疑影片安排主角步行於森林時，不免嗤之以鼻。尤其導演偶爾安排手持鏡頭，在主角奔跑時，觀眾亦跟隨鏡頭左晃右晃。瑰麗風景成為逗馬宣言的實踐場域，故事可以拋去，情節亦是，沒有誰的人生應該打光，悄闐之中，無聲的激烈便完成了。

真正攀登之刻到來前，眼前出現一列人等。定睛一看，是駐村的幾位藝術家，他們踩著陡坡下山，我跟J向他們打招呼，未知是腦內啡還是因為荒山難得見人，明顯地他們聲調充盈激昂。問起還有多久路程，他們卻指著樹上的路標，給我們指路。

回頭見日頭，薄弱許多，斜照林間的幾束，讓格紋襯衫上的路徑漫漶起來。

趕路起來，沉默居多，於是，幼小松鼠發出宛如鳥鳴的聲音，被我們尋了著。牠驚惶四竄，身形比一般松鼠更嬌小，在場沒有誰特別認識牠，牠一會兒攀過傾倒的斷木，毋須多久，就趁機爬上枝梢。我仰頭看牠，牠手中抱著松果，不覷我一眼。輕輕跨過牠居留的腹地，更覺林地寂靜之至，向上攀登的路徑不明。

這或許才是正常的。

沒有太多登山客跟你搶路，或打亂你呼吸節奏向你問好。

舉目所見的輪廓清朗明晰，自然是該有的樣貌，僅有幾管樹幹上塗的淺淺白色直線，稍不注意，便可迷蹤。

清水和巨岩恆在，即便迷路也是可以的，我對自己說。一面呼吸縱使迷路也情願的空氣，不由得喟嘆台灣的髒濁空氣，隨便哪一天向稍遠處眺去，背景最遠處有什麼？沒人知道。藏在高聳大樓後端的，超過三千公尺的山脈不曾背離；只是，台灣人極少相認。

活在都市內，仰賴的是賭命式的好運，看誰能在PM2.5的世紀威脅中存活下來？強迫健康厄運中獎的惡質工業，連體嬰似地無性繁殖，比人類更長壽。一切的後果我確信是所有人健忘愚顢，誤以為某一天山會走近我們所致。以往，對於汙染我似有所覺，但終於三番二次在佛蒙特州的寧靜散步使我驚醒。

陡峭之坡令胸膛劇烈起伏，思慮卻清晰無比。

我能放心地劇烈吸取空氣，綠意漾色，空氣宛若清涼薄荷，肺部擠壓到身軀內的，超乎意識思考，而僅是本能地呼、吸，成為與土地共振的生命之一。秋意並不遠，我向群木借道，每次轉換吐納，躋攀迴轉的路徑就豁然一分。

耐心留意腳下，在劇烈喘息時，坡道無路可走。窮途而見巨燦的河水，宛如晴日銀河，無數林木聚散有序，渾然不動地逕自轉黃變紅。從極高聳的岩崖往下望，某塊岩石成為勇氣的瞭望台，可以選擇蹲踞其上，留念不留念，似也無妨了。

不過，當下，我與J還是興奮得猛按快門。我們極其喜悅的情緒中，夾藏了一絲寞然的遺憾，或許是這樣。

我說或許，因為彼時覺得返回小島仍是很遠以後的事。

那天下午，島嶼之事被拋諸腦後，所有繁雜得絞痛人心的在微風勻拂下頓成齏粉，溫柔粉碎了共生於記憶中，那些並不怎麼動人光彩的記憶圖像：煙囪斷肢了，電廠粉碎了，細如魔鬼的毒害碎末被收回神燈中。

站在毫無建設建樹的廣袤自然裡，我私自認定願望是有神力的，饒被祝福。能使我們平安穿過返途，與夕日落地競速。

徹底黑過之後的某一日，能情願相認，能使全心所愛，與我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