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嘉雯

《紅樓夢》第三十三回，在描寫賈寶玉即將挨父親一頓毒打之前，作者曾經鋪陳了父子之間一觸即發的緊張態勢。

當時賈政因為忠順親王府的長史官前來告狀，簡直氣得「目瞪口歪」！這四個字，形象畢肖地呈現出老爸恨子不成材，又不知該如何處理的窘迫心情！

他回頭命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一出房門，竟又撞見另一個不肖子賈環，帶著幾個小廝在那裡亂跑。賈政喝令：「打！」唬得賈環「骨軟筋酥」，連忙低頭站住。「骨軟筋酥」四字亦相當形象化地點出兒子看到老子，像避貓鼠似地嚇得全身無力！

那賈政便怒斥：「你跑什麼？帶著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由你野馬一般跑！」賈環見他父親盛怒，便乘機轉移焦點，說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從那井邊一過，那井裡淹死了一個丫頭，我看見人頭這樣大！身子這樣粗！泡得實在可怕！所以才趕著跑過來的。」賈政聽了驚疑萬分！

賈環見父親不再斥責他了，便進一步上前拉住賈政的袍襟，斥退眾小廝後，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奸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話未說完，把賈政氣得大喝：「快拿寶玉來！」一面說，一面便往書房裡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交與他！我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乾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登時，眾門客、僕從見賈政這個形景，一個個都是「啖指咬舌」，連忙退出。於是一時間書齋裡只剩賈政一人氣喘吁吁、滿面淚痕，一疊聲叫道：「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有人傳信往裡頭去，立刻打死！」

這邊寶玉聽見賈政吩咐他「不許動！」他已知凶多吉少，哪裡承望賈環又在背後惡意中傷了一場！他此時廳上急得乾轉！希望有個人來，往裡頭去捎個信，正盼望時，只見一個老嬤嬤出來了。寶玉如得珍寶，便趕上來拉她，說道：「快進去告訴：老爺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緊，要緊！」老婆子偏生又聾，竟不曾聽見是什麼話，把「要緊」二字只聽作「跳井」，竟慢條斯理地笑道：「跳井讓她跳去，二爺怕什麼？」寶玉見是個聾子，更急了：「妳出去快叫我的小廝來吧！」那婆子吧「小廝」聽成了「了事」！於是又是一陣雞同鴨講地回道：「有什麼不了的事？太太又賞了衣服，又賞了銀子，哪裡有不了的事呢？」

我們在這個緊張時刻裡，看到作者氣定神閒地掌握著行文的節奏，同時妙語如珠、一氣呵成地將情急、暴怒又無能、無奈的賈政；深深嫉妒寶玉，總想伺機報復的賈環；與父親的生命理想相違背，因此長期處於淫威之下的賈寶玉，還有那要緊時卻一點忙也幫不上的老嬤嬤……描繪得入木三分，使人宛然如見！

更有趣的事，這是個很難英譯的段落，一般人大約將「要緊」，翻譯成「very important」，卻無法翻譯出諧音的喜感。作家林語堂的處理卻很獨特，他巧妙地轉譯成賈寶玉大呼「Shoot inside」，而老嬤嬤卻回說「Suicide」，這樣的翻譯確實令人拍案叫絕！它既貼近了原文，又達到了諧音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