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睫毛彎彎

文/林薇晨 |2016.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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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薇晨

許多新手父母喜歡替嬰兒修剪睫毛,據說這道手續有助於刺激睫毛萌生,讓那嬰兒的雙眸看起來更大,洋娃娃也似。現在這項傳統早已被指出毫無科學根據了,不過是件迷信,真正決定睫毛長短疏密的只是基因,但它仍舊歷久彌新,甚至添進了更為神祕的偏方:修剪睫毛後在嬰兒的眼瞼搽些母乳,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嬰兒唯一的任務是獲取他人的心疼,嬰兒身上一切可愛特徵無非為了激發成人的保護欲,好讓自己在凶險的世間生存下去。於是,反而言之,成人將嬰兒打扮漂亮就有了濟弱扶傾的意義了——修剪睫毛是一種祝福的儀式,彷彿有了長長睫毛,那孩子未來的人生也順遂一點。

奇怪的是,嬰兒時期的睫毛與性別無涉,弄璋弄瓦均有修剪睫毛之必要,非常公平。像英語中有時用「it」來指稱嬰兒,這並非將嬰兒貶為無生命無行動力的物件,這是說嬰兒看上去一律粉嘟嘟,安能辨我是雄雌,那容貌與性格都還沒染上世俗約定的性別氣質,因此不叫他或她。然而在成人的世界裡,一對稠密纖長的睫毛就具有鮮明的陰性意涵了,或許這是因為擴張的睫毛使人的眼睛看起來放大了,近似於嬰兒,於是也像嬰兒一樣成為應當被保護的一方。愈是華麗囂張的眼睫毛愈是一種示弱。

擁有一副長睫毛的人,似乎是天生吃香一點,即使未必能在整體面相的配置上發揮畫龍點睛的功效,至少也能吸引一點陌生人的關注與話題,藉此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美麗的臉蛋搭上美麗的睫毛更是天經地義了。維納斯的存在說明了「美」與「愛」是不可切割的一體兩面,有時候是因美而覺得愛,有時候是因愛而覺得美,總之兩者是感情,是感性。許多流行歌曲稱頌睫毛正是為了這一點不明就裡的曖昧的親切。椎名林檎有詞:「你的長睫毛和嬌嫩的大手掌都是我的最愛。無論何處都沒有足以與你媲美的人。」睫毛確實經常是觸發戀愛的契機,試想那長長睫毛的雙眼,撲撲搧搧,搧搧撲撲,宛若一隻蝴蝶的振翅,擾動了氣流,輕易就在另一人心底掀起颶風,因而有了幽微的酥麻。也像是孔雀開屏,那戴了假睫毛的眼皮緩緩睜開,睜開,睜開,璀璨尾羽抖摟盛放,剎那間就生出數十雙眼睛,這裡瞅著你,那裡瞅著你,目光炯炯。睫毛在此成為了一種性徵,是訴諸視覺與展演的誘引,有戲劇的性質。

當代彩妝的流行恰恰與彩色電影的問世有密不可分的連結。電影放大了臉孔,使演員需要各式各樣化妝品修飾自我的瑕疵,而藉由好萊塢電影的傳播,蜜絲佛陀式的彩妝時尚又四散寰宇。譬如說在《第凡內早餐》裡面,奧黛麗赫本不分晝夜戴著假睫毛,即使是就寢時分,那湖綠絲質眼罩上也還搭拉著一對睫毛模樣的金蔥。門鈴乍響,揭開眼罩,那安裝了假睫毛的惺忪睡眼,看起來不那麼睏倦了,另有一種富貴的平安。她的眼皮是窗簾,那假睫毛便是窗簾尾端的流蘇。在影像發達的年代,人們不甘心只透過大螢幕仰望明星的臉孔,每日照面的鏡子也是一種電影,人們在鏡中看見自己放大了的喜怒哀樂,自己成為主角,於是加深了施丹傅粉的憧憬。

臉部彩妝的重點在於眼睛與嘴巴,這是頭顱接收訊息與呈現反應的孔竅,既是受器也是動器,是表情的所在。眼睛又經常被比擬為另一種嘴巴,人們說眼睛會說話,眼睛會笑,眼睛吃冰淇淋,無非這樣的意思。因此睫毛可以說是一種語言了。一排睫毛是一排句式參差的新詩,簡潔俏麗,可閱讀,可吟詠。假睫毛也是詩,不過篇幅更為恢弘一點,是借來的句子,許許多多的旁徵博引,然而有時候逐一瀏覽起來,不免令人覺得冗長,不耐煩了。

在電影《久美子的奇異旅程》中,辦公室的粉領們群聚聊著「你的假睫毛那麼長戴眼鏡會不會撞到鏡片呢」之類的話題,一個熱鬧而冷酷的小團體,格格不入的久美子只有在茶水間為可憎的社長泡一杯熱茶,想吐口水又嚥了下去,無力施展一點報復與抱負。這樣的場景並不教人陌生,化妝有它的社會化意涵,在這樣人人戴著笑容面具的氛圍裡,總是一臉木然素顏的久美子,似乎就是社會化不完全。假睫毛在此被借作俗豔的交心媒介,表達出了一種入世的歡愉與輕浮,那睫毛的重量便是天真的重量,飄飄然,有時候簡直令人分不清楚是戴面具的人比較無辜,還是不戴面具的人比較無辜。而無辜與無知是不一樣的兩件事。

日語裡常說「某某人的睫毛被數了」(睫毛を読まれた),意思是那人上當、受騙、被唬弄了,這是個來自民俗的典故,日本人相信狐狸靈巧有法術,狐狸要迷惑誰之前往往先假裝要算那人的睫毛共有幾根,一邊算著,那人一邊就中了魔道了。《和漢三才圖會》裡就記載夜行時於睫毛上塗抹唾液可祛退狐災。關於「睫毛被數了」這個說法,我只想到坊間盛行的睫毛嫁接服務,那睫毛真是一株一株黏上眼瞼的,材質是水貂毛(像水貂毛一樣柔軟),款式是山茶花(像山茶花一樣繁密),美容師傅苦心連綴完了千百根纖纖睫毛,消費者攬鏡就照出了另一張臉。也是某一種上當。莫怪常云化妝是詐欺,它隱瞞的對象既是別人也是自己,但是對於美的謊言,大眾多半心甘情願。

假髮,假牙,假乳房……同樣以美為訴求,假睫毛似乎是人身上少數不避諱讓人知其虛偽的事物,何止不避諱,那虛偽業已成為一種炫耀了,假冒的東西假到了極致,也可能忽焉翻轉成真實——它真的是假的,於是它就是真的。然而美的力量是矛盾的,美能吸引人,但是真正的絕美有時候反而是種阻絕,令人自慚形穢,望之卻步。又或者是被吸引得太靠近了,反而拆穿了西洋鏡,於是導致反彈的退避。美麗的事物往往就這樣禁不起析解,這並不是說析解之後發現它沒什麼大不了,而是說,它可能和我們所想像的迥然有別,譬如將香水還原成一串分子式,將唇膏推理成一排色碼表,這就失了應有的羅曼蒂克。為了保持這樣的夢幻,謊言成為了必然,當然,與其說是謊言,不如說是一種自圓其說,圓一個睫毛的弧度。

也許睫毛真正的好,還是在於它的輕薄短小,在於它的微妙,需要縮短距離才看得清楚,毋庸講究那些長度,濃度,弧度。而對於「縮短距離」的渴望本身就足以縮短距離,與美全然不相干。像徐珮芬的詩〈心願〉:「我想讓你睡到自然醒/保持安靜躺在你身旁/看你睫毛的陰影/我愛你的陰影/勝過於窗外的陽光。」善於欣賞這樣平凡的睫毛的人,方是可親近的人。

然而人們仍舊為了獲得修長的睫毛苦思惡想,耗盡了心力。從前曾有穿針引線,將髮絲縫上眼皮當作睫毛的事,我想像不出那該有多痛,即使麻醉不痛,想必也曠日廢時。現在則有種睫毛,植睫毛,嫁接睫毛,手法萬千。有些罹患青光眼的人,點了醫生開的藥水,本來只求治病,竟意外地收穫了滋長的睫毛,這大約是最曼妙的副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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