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紅樓夢》,起初常為許多細膩感人的場景所觸動,後來逐漸注意起書中精采的小物件!這些物件雖小,藝術作用卻很重大!
例如第二十九回賈寶玉為了張道士提親,滿心煩悶不自在,又聽見林黛玉提起「好姻緣」三個字,愈發逆了己意,索性賭氣向頸上抓下通靈寶玉來,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通靈寶玉竟文風沒動。賈寶玉便回身找東西來砸!林黛玉見他如此盛怒,哭著喊道:「何苦來!有砸它的,不如來砸我!」說著,愈發傷心,才喝的香薷飲解暑湯藥便「哇」的一聲都吐了出來。
紫鵑於是一面收拾了吐的藥,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輕輕地扇著。寶玉見黛玉脹紅了臉,又是啼哭,滿臉是淚,又是汗,實在不勝怯弱!後悔不該同她較真。
過了兩天,這對小冤家好不容易和好了,薛寶釵卻又不自在了!寶玉一句玩笑話:「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也體豐怯熱!」說得寶釵不由得大怒!
可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跑來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於是借題發揮:「妳要仔細!我和你玩過?妳再疑我。和妳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妳該問她們去!」說得靛兒待不住,一溜煙跑了。
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於是心中悶悶不樂,偏生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上,將扇骨折斷了!寶玉又是一頓沒好氣地責怪:「蠢才!蠢才!」
晴雯向來是不讓人的,於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得很,要踢要打憑爺處治就是了。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寶玉聽了這些話,又氣得渾身亂顫說:「你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
接下來是一群人好說歹說,才壓抑了怒火。及至晚間,寶玉回到怡紅院,寶玉笑著對晴雯說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妳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它出氣,這就是愛物了。」
恰好晴雯也是個霸王似的人物,聽了揚聲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寶玉聽了,便笑著遞與她。
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響的好!再撕響些!」
正說著,這時麝月走過來說道:「你們少作些孽罷!」寶玉趕上來,一把將她手裡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晴雯接了,也撕成好幾瓣,二人於是大笑!寶玉最後以一句甚是暢快的話,為今晚這齣大戲煞尾:「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
曹雪芹在此段文字中,做到了「有扇如無扇,用扇不見扇」的絕佳筆法,以區區一把扇子道盡了黛玉的病弱、寶釵的怒火、晴雯的嬌俏……紅樓人物的多重生活情貌,往往藏在小小物件中,隨時隨地發生著微妙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