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也

當我在水面下埋首前進，池水包覆耳膜隔絕了岸上的聲音，也隔絕了現實感，不安的思緒，在屏息的胸口一點一點膨脹，脹痛的胸腔，像身體裡另一個消化不良的胃。而當我短暫浮出水面換氣，孩童嬉戲的尖叫聲，在水面上空爆出煙花一般的巨響，他們正為我終於獲得充足的氧氣而歡呼，我卻聽見自己，張嘴迅速吸氣的聲音：help。

游泳曾令我感到困擾。

在水面上下浮出與潛入，費力擺動肢體的疲憊，以及必須暫時忍耐著不呼吸，獨自在水道中來來回回的單調無聊，上岸之後漫長梳洗吹整長髮的過程等等，往往磨折我的耐心；然而這些種種尚且比不上，那張嘴吸氣的聲音在我聽來，怎麼會像極了求救，那樣滑稽荒謬，令我難受。

那可能是在隻身運動的時間裡，被迫只能面對自己，各種內心的聲音便在吸吐起伏的胸口撞擊竄流，使沉悶的心事拖累了身體。原本我想像水裡的魚一樣自在悠遊，每每卻只能像蝸牛烏龜，在流動的池水之中，仍背著厚重的殼，行進遲緩，充滿無奈。

既然這麼苦惱，為什麼還要游呢？

這大概是我要自己完成的一樣功課。在高度重複的動作中，修整自己焦慮急躁的毛邊，拔除容易妥協、難以堅持的劣根。以大腿使勁攪動池水，力除因懶惰復生的髀肉。在長泳水道間，吐氣吸氣低頭仰頭划水踢水，一趟趟前進又回返的歷程，彷彿一個在泳池裡的薛西佛斯，不知道要放棄。張嘴吸氣，help，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呼救聲中，奮力自救。

這也是我和自己玩的一場遊戲。蛙鏡起了水霧，我俯視水底世界，是一整片柔軟湧動的淡藍絲綢，包覆各種變形的身體。在水中撥畫的手臂、拍打的雙腿，不斷吐出剔透晶瑩的水珠，漂浮在水面形成瞬間即逝的泡沫。在美麗夢幻的水花中，聯翩浮想，我想起人魚公主。成全了所愛，卻從此沉落水底化身為泡沫的悲哀，彷彿就在我置身的池水中切切地訴說。

或許長長的一生，思想行路，也就是自己做自己的功課，自己和自己玩一場遊戲。

然而我從未在游泳池以外的地方游泳，只敢在25×21公尺的水泥框框裡，游過來游過去。像每一天規律的生活，在住家和辦公室之間迴環擺盪。猶疑和膽怯使我游不出疏懶×積習的舒適圈，總是在安全豢養自己的圈子裡揣度冒險的情節，想像遠方。

社區溫水游泳池裡，還常見一個個著泳衣泳褲的老太太老先生，露出鬆弛的肚皮手臂，在蒸氣室烤箱按摩池的角落，占據一個位置，任強力水柱沖刷肩頸，或無神地掃瞄著周圍移動的人身。我偶爾瞥見他們的目光裡，有審視、有貪戀，還有混濁不明的什麼。那守在角落裡固著的姿勢，很像是他們待在泳池裡已累月經年，游著游著，便任時間的水流沖去了熱情、鬥志，疲憊不堪的身體，終於在某個時刻停了下來，無所謂要不要繼續奮力前進，反正，時間總會前進。在前進的流水中，浮浮沉沉，那個曾經嶄新的自己，漸漸地就陳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