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誠龍
柳敬亭長得蠻醜,人稱「南京柳麻子」,臉色墨墨黑、滿面疤瘤,年少輕狂,不務正業,「本姓曹,年十五,獷悍無賴,犯法當死」,後亡命天涯,跑到某棵大柳樹下歇口氣,「攀條泫然,已,撫其樹」,對人說:「嘻,吾今變姓『柳』。」後來,有人見他很聰明,培養他做說書人,柳麻子自此找到了人生之路,成了明末清初評書第一人。
柳公說書,神釆飛揚,尤其是說《水滸》,仿若情景再現,聽眾如醉如痴,「聲如巨鐘,說至筋節處,叱吒叫喊,洶洶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內無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甕甕有聲。」聲高聲低,轉換自如,總能把聽眾帶入說書藝術之化境。有詩為證:「突兀一聲震雲霄,明珠萬斛錯落搖,似斷忽續勢縹緲,才歌轉泣氣蕭條,檐下猝聽風雨人,眼前又睹鬼神立,蕩蕩波濤瀚海回,林林兵甲昆陽集,座客驚聞色無主,欲為讚歎詞莫吐。」
柳公說書,說得那麼好,天天都有人請他,十日前須預約,「一日說一回,定價一兩,十日前先送書帕下定,常不得空。」邀約者須是客客氣氣,恭敬有加。
有位叫馬進寶的,預約了幾次,終於把柳公請來府上辦「家庭晚會」,這人把柳公當寶,好酒好菜侍候著。馬氏是財主,家裡不差錢,奴婢一大片,都喚來替柳公服務,菜餚要好,飯要精,只是百密一疏,「一日侍飯,馬飯中有鼠屎」,柳公碗裡,白花花的飯上,臥蠶著一粒黑乎乎的老鼠屎,這下可了得?
馬財主財大氣粗,對下人是不太當人的,不是打、不是罵、不是開除,而是砍腦袋。馬財主這回為顯示對藝術家的尊敬,準備以殺人來表達。
這種駭人的「抒情方式」,古時也發生過。比如石崇,曾經請客,叫自家美人勸酒,若勸不進,便把美人拖出去,斬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很多客人對石崇這種尊敬方式十分受用,本來想喝酒的,但見石崇殺美人,他就是不喝,看你能殺多少人,「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
柳敬亭原也是「狂悍無賴」漢子,重新做人後,慈心大發,他見了馬財主一臉橫肉,曉得即將發生慘劇。
只見,柳公不動聲色,走過去,把那粒老鼠屎筷子夾起,只往嘴巴裡投,「是黑米也。」一口把這粒老鼠屎,吃了肚去,面色自若,沒了證據,馬財主不好再興師問罪,免去殺廚子師傅了。
柳公真夠義氣、真夠朋友。
說起朋友,三國時候有位叫支謙的,獨具隻眼,把朋友分為四類,花友、秤友、山友、地友。「花友是怎麼樣的?「好時插頭,萎時捐之,見富貴附,貧賤則棄」,是勢利之徒;秤友呢?「物輕頭重,物輕則仰,有與則敬,無與則慢」,交朋友,先拿著一桿秤來稱量,是實用主義;山友境界高一些,「譬如金山,鳥獸集之,毛羽蒙光,貴能榮人,富貴同飲」,可以同富貴,富貴時節互相提攜;可以共貧苦麼?不太曉得。
而地友是這樣的:「百谷財寶,一切仰之,施給養護,恩厚不薄。」你富貴,能跟你交朋友;你貧賤,也能跟你交朋友。無貴無賤,不薄不厚,如甘如飴,同艱同苦。其心好像土地,能養物、能生人,春花夏草、金木水土,大地都能承載之。
馬老板是財主,柳公能交之,請他去辦藝術晚會,他去了;廚子是下人,柳公能惜他,不惜以吃老鼠屎來保護他。如大地一樣有胸懷,如大地一樣有厚德,如大地一樣待一切人,恩厚不薄、施與養護,這種朋友叫「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