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宣志
隆隆炮聲猛然親臨,一夜驚醒對生命的警悟,至今仍不敢鬆懈。
傍晚時分,一名阿兵哥在美人山溪岸的井邊洗澡,忽聞連串鞭炮似的炮聲轟隆作響,起初還以為只是部隊演習而不以為意。然炮聲不歇,甚至轟鳴加劇,才驚覺是共炮來襲,急忙挾著衣褲,屁滾尿流地逃回基地。
這是八二三炮戰開打時,阿公的故事。
阿公二十七歲入伍。剛到金門時,新兵依據學歷被分成「高中」、「初中」、「沒有讀書」幾種,各隨著不同的帶領官而去。軍中依照教育程度分發風險各異的工作,沒有讀書的就只能靠勞力存活,奔赴前線沙場,生死隨運;讀過書的就較為僥倖,躲在後方支援、補給、探測、情報、戰略等各式分工,雖也不是高枕無憂,但至少不用正面衝突。
或許因為如此,阿公才時常耳提面命:「愛好好讀冊!」
初中畢業的阿公,被分發至營運連,擔任觀測員。觀測所設置於山丘的隱蔽處,外觀彷若一座碉堡,用鋼筋水泥修建而成。頂上覆蓋水泥、沙包和草皮,隱匿於自然,默默觀察對岸敵情與周遭動靜。
雖處兩岸政治的敏感時刻,但軍中生活也不能時時緊繃。人嘛!總是愛過日子。除了勤務與訓練時間之外,兄弟們混在一塊兒說說笑笑打發消遣,阿公也結交到許多換帖拜把,彼此歃血為盟,肝膽相照,小從便當菜量,大至輪訓排休,所謂「革命情感」其實也不過是日常生活的積累,這是身處隔閡親情連結的外島上,唯一的情感寄託。
然而,一股隱形的波動在營中混攪,使每個人的笑聲都無法開懷。因為在這裡,每天都有喪命的可能。
炮戰當時,前山遭受許多空降的炮擊,而觀測所位於的後山則鮮少落彈。阿公被立即下令找出炮擊來自何方。然而,觀測站所配的二十倍望遠鏡根本看不到什麼,無論如何左移右看,竭力窺探,都只見黑暗中稀疏的物景,反而是那進逼耳際的猛烈炮聲,蠻橫的霸占所有感官。
即使位於後山有基地保護,仍然稱不上安全,因為下一秒炮彈可能就落在自己的頭殼上。生與死彷彿分別被繫在搖盪不停的天秤兩端,一個失神,或者一個意外,結果便如此分定。
阿公與同袍共守於觀測所,危急無援的處境彷彿被遺棄於森林之中,四周圍繞著虎視眈眈的野獸,隨時可能衝上來將他們碎屍萬段,而他們卻無力反抗,也無所遁逃。
除了自身安危,阿公也擔憂站在第一線弟兄們的安危。
巨大的炮聲,是否淹沒了夥伴喪生的號叫?漆黑的天空瀰漫濃濃煙硝,隨風鬼祟飄移,掩蓋一切能見的生機。阿公第一次感悟,生命的不可預料,原來是如此沉重難熬。
炮火轟擊許久才平靜下來,接連而來的夜晚靜得詭譎,靜得能聽見微弱的鼻息,甚至是平常不易察覺的心跳。阿公睡不著,每個人都睡不著,被恐懼侵蝕,一旦閉上眼,就再也睜不開了。
夜的寧靜蓋過了所有聲喟,沒有花葉的吵雜,毫無蟲鳥的鳴叫,生命的痕跡都宛然無聲。風敲打窗子的聲音空洞細碎,催促著時間一無止境的蹀踱,淒悄地流逝。
或許在這種異常寂靜的時刻,才能清楚地聽見生命那細微但不停歇的跳動。更重要的,以及它的珍貴。
經過一晚的猛烈炮火與冷肅靜默,島上的每一人都窺探到命運的多舛,也被迫坦然面對生命的竭力嘶吼。直到黎明將近,煙霧散去,天空仍如同往常一般湛藍。
之後,阿公被分發至料羅灣搬挑補給,也趁機打探弟兄們的下落,所幸大都平安無恙。士兵們趁退潮時,利用跳板去挑貨,一個接著一個的木箱、布袋,自船艦出口下櫃卸載,弟兄們連結一排人龍,齊心協力,將生命的能量源源輸送。粗礪的麻繩與皮膚摩擦,刮出紅痕,劃成傷口,卻仍然沒有人喊累。
風流雲散確實是自然,但對於生命、對於緣分的去留,當還能為之付出汗水的時候,就應該緊緊把握。這是阿公經歷一夜忐忑後所領悟的事。儘管終究尋不見炮彈,但生命的價值卻歷歷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