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外公的回憶，總是瀰漫著濃濃的果香味，原因無他，外公的宅子就坐落在高雄旗山郊區的一方金蕉田裡，金蕉田裡的畸零地還種有荔枝、楊桃、龍眼……等果樹，小時候在旗山外公家長住半年，大通鋪式的主臥室窗外有一株一層樓高的楊桃樹，嘴饞的時候，手握加長型的捕蝶網往樹枝上纍纍的果實一挑，就有在叢黃的楊桃可吃，用嘴巴咬掉乾澀的稜線部分，不用切塊，就可以豪氣的往嘴裡塞，剩下的果核逕往香蕉田裡丟當天然肥使用，這些水果就是我的零食和辦家家酒的食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彼時的回憶和香氣如此純粹，儘管早已過了賞味期，想念的時候，從心裡挖一點出來，彷彿又聞到了那一股發酵的氣味，酸酸的，甜甜的，有點微醺的感覺。

外公不多話，總是天光微亮之時，就扛著鋤頭，手提裝滿農具的水桶，消失在蕉園深處，大抵是作一些除草、施肥、噴農藥……等雜事，農閒的時候，外公會讓我騎在他厚實的肩頭，帶我去巷子尾的柑仔店買糖果，我老是抱怨外公那寸草不生，光可鑑人的頭頂，害我的雙手無所依憑，外公不以為意，笑得開懷，那是印象中外公最後的笑容。

外公的膝關節病變，整隻腳變形了，原本就略顯外擴的O型腿，彎成了ㄑ字型，再也不能正常走路，只能拄著枴杖一跛一跛的蝸步於臥室、浴間、客廳等生活起居處，有時拄著枴杖的外公跌倒了，沒有人敢去扶他，那只會換來一頓疾言厲色的喝斥：「走開，我自己來。」外公性情丕變，拒人於千里之外，老是坐在簷廊下的藤椅上，一句話也不說的，望著眼前那一片他再也不能走進去的金蕉田。

那幾年我忙於應付高中聯考，比較少回去看外公，正值發育期的我不斷的長大，外公卻像洩了氣的皮球般的不斷縮小，我知道很疼我的外公，知道我考上第一志願，一定會很開心，我很努力的讀書，期盼放榜的那一天，外公會興奮的從輪椅上跳起來。最後我做到了，但外公疲了累了倦了、等不及了倒下了，再也爬不起來。

後來聽母親轉述，我才知道在日據時代有著高中學歷的外公，曾經擔任過保正，而外公老家外面的那一條巷子，也以外公的名字命名，名之為「文和巷」，外公人如其名，待人有禮，文靜又謙和，頗受當地耋老敬重，某日心血來潮，用Google地圖搜尋外公家，又看到那熟悉的景象，門口的兩株椰子樹倒了，那一棵大人們嗑瓜子泡茶聊天，小孩盪鞦韆爬樹的基地，百年的老叢糯米荔枝樹還在，再往裡面看，我彷彿又看到外公佝僂著身子，穿著多處補丁、磨損到近乎透明且被金蕉汁蘸的棕點斑駁的汗衫，捲起褲管，赤著雙腳，扛著鋤頭從老荔枝樹下走進金蕉園深處農忙的身影。

我常常想起外公，在我吃荔枝、龍眼、金蕉、楊桃……等水果的時候，嘴裡甜甜的，心裡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