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也

飛機才起飛，腳下是慕尼黑黃綠交錯的平整田地，或方形菱形，幾塊紅屋頂錯落其間。眼前由窗框裱褙起來的是一幅田園風景，那平靜無爭的畫面就像一個即將被遺落的祕境。

機身緩慢爬升，初始傾斜，接續在第一重稀薄雲層，和第二疊厚重灰雲之間水平前進。機窗外濃重沉鬱的彤雲持續在頂端形成壓迫感，明明坐在機艙內繫著安全帶，我卻下意識微微弓身，駝背縮頸，像被誰摁緊胸口，無法暢快呼吸，心裡極壓抑。這情況使我憂慮，不停揣度，什麼時候才能穿越不穩定的氣流，進入平穩飛行的狀態呢？

我其實非常恐懼搭飛機，同時也十分迷戀。每一趟旅途的啟程與回航，都要在衝突的矛盾心理中，尋求平衡。

當引擎轟隆隆作響，機身徐徐前進，加速，猛然間拔地而起，劃破風的阻力朝無涯的蒼穹揚長而去，隱然有一股執拗堅決的意志，義無反顧的姿態；也像極了青春的生命，一個嶄新的充滿希望的開端。而且置身在幾萬英尺高空，窗外連綿起伏的雲霞層巒，襯托得自己比山高、與天齊，美好幻覺膨脹了自身的渺小，壯志豪情暗生，好不得意酣暢。

然而我一人微小的身軀，脫離了厚實安穩的土地，彷彿漂浮在浩大無邊的宇宙之中，雙足虛懸，一顆心惶惶不安。在幾片金屬板塊與動力機械包覆的硬殼之內，我的存在何其孤危；更別提亂流來襲，機身震盪，三魂瞬間掉了兩魂，全身僵硬瀕臨崩潰，只能喃喃念誦佛號，祈求神力庇祐。

終於，機身穿越濃雲來到平流層，晴亮的陽光大好。機艙外空氣似乎乾淨明爽，遠處山稜線仍隱約可見，近處一叢叢雲朵，是一座座小島斷續相連，白色的夢一般引人遐想。已被夕照點染的浮雲，又像山壁貼在天邊，那裡是一塊無人抵達的大陸，埋藏著我們所有的嚮往與渴求。

每每在這樣的時刻，便深受自然感召。感到庸碌的生命，卻能見識這宇宙世界的奇偉不凡，多麼不可思議。我一人微小的身軀，存在廣大無垠天地間，藉由科技，超越了人類的侷限，並且見證了生命的無限，領略自然之中無法言詮的美，又何其有幸。

機翼微傾，瞥見窗外雲層厚的地方，就像一片雪域高原，陽光打出一塊亮白的凝脂，我痴痴地看，目光不捨挪移。直到機身側轉，日光直落肩窩處，烙膚生熱。實在難以承受那聚焦曝晒的熾烈，不得不拉下窗板，阻絕了炎陽。然而那讓陽光熱吻過的肩頭，仍涼涼地發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