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叔聽了直點頭，他也是蓋房高手，對喜鵲更添英雄惜英雄之感。後來新居落成，媽帶妳細細觀摩。她羨慕地說那一磚一瓦都是錦姨挑的上好材質，孝親房，兒女房都是獨立衛浴。錦姨好客愛唱歌，燕叔就準備一間會客室，蓋個專唱卡拉OK的包廂。那陣子，爸媽常攜酒菜去燕叔家唱歌，興之所致，連籠裡喜鵲也跟著哼哼跳跳，好不熱鬧！

光陰荏苒，而今妳每次搭車經過動物園，看見車窗外一排黑板樹上，大大小小的枯枝堆疊半人高，多達三四棵樹的巢，妳總會心一笑，知道那是城裡的空中建築師蓋的華廈。台北不似東京，被烏鴉攻陷，然而，若有一種鳥可以自在出入稱霸北城，想來定是喜鵲無疑。多少次市政府外、電影院前，鬧區也見牠們一夫一妻，毫無忌憚於人行道上行走，觀察校園的喜鵲，數量也愈來愈多。

「唧唧！卡嚓！卡嚓──唧唧唧！」一次，校園喜鵲聲音變得奇怪，尖銳又匆忙，充滿警戒長短音。

妳推開窗，赫然看見一對喜鵲夫妻強悍地驅趕大冠鷲，原來那鷹飛得太低了。真不可思議，明明體型懸殊，為了護巢奮力一搏。妳查起喜鵲護巢行為，網路有許多鳥友經驗談。他們外拍最怕碰到喜鵲，特別是發情的築巢期，不管任何鳥種，喜鵲都會去驅趕。鳥友還為此開一個分享專輯，主題是搶鏡王，只要拍到喜鵲畫面者都可上傳。於是出現一系列令人發噱鏡頭，比如前一秒本來要拍松鷹的，喜鵲出現，松鷹被趕；拍烏頭翁的，喜鵲飛近，烏頭翁逃命；拍鳳頭蒼鷹的，喜鵲依然占上風，畢竟體型大夫妻聯手，蒼鷹孤鳥難敵，被狠狠啄頭後，倉皇飛逸。

幾乎每個鳥友都有喜鵲搶鏡頭的經驗，順手都可傳幾張這種喧賓奪主照。那些被驅逐的鳥種也非有敵意，純粹只是過於靠近領空，就被喜鵲驅趕。那刻，鏡頭失神，一道悍然黑影伴藍光降落，箭鏃射向不速之客，鳥友們調侃登場搶戲的喜鵲，不合理的出場攻擊，才是鳥界有名的「憤怒鳥」。

妳寧願相信，為牛郎織女搭鵲橋的喜鵲是好心的，牠們知道愛情來之不易，為此衝動。大學後的妳，忙於課業少回家。聽說那對喜鵲長大後飛出去，試著在高壓電塔築巢，一隻被電流擊中掉落；另一隻則在死去那隻身旁，哀鳴整夜，任燕叔如何叫喚也不回籠，隔日不知所終，再也不回來。

「悲劇，就是愛，就是歇斯底里。」妳記得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曾這樣形容愛情，而她筆下的男女主角，在等待對方的漫長時光中，彷彿也呈現這樣癲癇入魔的痴狂與執著，有許多不合理的偏執行為。研究所後，妳聽說燕叔為了女兒澳洲留學，跟錦姨北上包工程，沒日沒夜的挑水泥賺錢，兒子卻在他們不在家這段時間變壞，飆車打架樣樣來。燕叔氣得回鄉下，加蓋幾間客房當民宿，讓兒子有正經生意作。無奈兒子還是踏上不歸路，女兒則在澳洲迅速閃婚。

自從發生這些事之後，燕叔性情大變，悶悶不樂，整日喝酒，媽也少去燕叔家了。錦姨為了賺錢，聽算命師的話改名，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穿高跟鞋，學人家賣保險；鄉里傳她為了拉人脈，跟某代表走得特別近，關係曖昧。而妳始終掛心燕叔。面臨這些巨變，這些年他笑容愈來愈少了。過年也不出門，點著菸、青著臉，望著遠方流雲沉默不語；坐在空蕩蕩的階梯旁，等錦姨歸來。曾幾何時，這座大房子變得如此孤單、清冷？

莫非是因為喜鵲的悲劇影響家運？妳很難不這樣聯想。畢竟烏鴉與喜鵲不止血緣相近，同樣是預告未來的鳥，外型也相似，差別只在一道特殊白紋、靛藍的光，那光令人目眩。

王之望有首詩，說明了區別二鳥的荒謬：

有憂烏啼門，有喜鵲噪廬。

主人聞啼噪，喜鵲唾老烏。

吉凶實由人，烏鵲何與乎？

但知預相報，其智各有餘。

詩人疑惑，這兩種鳥都有預知能力，為何喜鵲是吉，烏鴉就是兇呢？長大後的妳，發現預告死亡，不管喜鵲或烏鴉，都令人感到沉重。再聽說時，燕叔已是大腸癌末期，因擔心妻子外遇，他精神緊張，時時跟監。錦姨在路上跟任何異性打招呼都不行，跟客戶談保險，燕叔一定會追蹤是誰，還會不期然出沒在錦姨約談的咖啡廳附近，佯裝出來買菸。

「卡嚓！卡嚓！卡嚓！」校園裡的喜鵲又叫了。妳仔細端詳草叢中如衛兵大踏步的喜鵲，嘴裡還啣一段樹枝，不一會兒又呼喚伴侶去河邊，啣泥而飛。想來築巢季節又到了吧？妳擔心燕叔善妒行為跟喜鵲一樣，浪費許多力氣驅逐想像中的敵人，於事無補。過年回家採辦年貨，妳見錦姨來，後頭仍緊跟著燕叔，媽尷尬打招呼，你發現燕叔看起來更老了，長年離家的妳，一時間也不知自己能跟他說些什麼，鼓勵與祝福都突兀，只能沉默的挑貨，目送他倆夫妻一前一後，步履不一的遠去背影。

「何處尋芳信？歸期將近。料喜鵲先知，飛來報了，日日倚門等。」不知為何，妳想起這首《摸魚兒》。有形的建材易找，無形的崩毀難防。建築愛情的材料是什麼？為牛郎織女搭橋的喜鵲一定知道，至於如何讓愛情堅固長久？你猜不止喜鵲，或許連神仙也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