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宣惠

世界已然崩裂，每個人都必須以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一生裡，以自己的天賦去癒合它，這是我們的命運。

──泰莉，《聲音的旅行》

建築哀傷與喜悅的，是一道雪白紋痕，略帶青藍光羽。

清晨漫步於政大校園，迷茫晨霧，一道靛光閃現眼前。那鳥有夜色沉黑尾羽，燦亮如星的明眸，不時低頭逐草拾蟲，側看伙伴，敦促幾聲。嘹亮音色令人難忘，從胸腔發出的聲響不似鳥鳴，倒像木工裁製桌椅時，陣陣車針回響。

「卡嚓！卡嚓！卡嚓！」那是喜鵲呼喚伴侶的聲音。

這聲音令妳想起小時候，隔壁鄰居燕叔作的木工。童年的妳，老愛蹲在地上，盯著燕叔做活。他總是一臉嚴肅地看了許久，小心測量尺寸，用墨斗彈線，拉鋸子鋸開木料，再用刨刀刨平表面，片片木花如雪飄落；刨好木頭後鑿孔，熟悉的卡嚓、卡嚓聲響起，燕叔將刨好的木頭組合，變成一個新的連體嬰，彷彿那兩片木頭天生就是一體似的，木紋也天衣無縫的銜接著。

拆開、合併、拆開、合併。燕叔流利順暢地在沉默中完成量、鋸、刨、鑿，一套完整細膩、天然流暢的指法。

小小的妳也曾試著想搬動其中一塊扁平、充滿香味的大餅乾。然而這塊餅乾對妳來說著實太厚、太硬、也太重。燕叔看妳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他輕輕伸手，一抬一轉，巨大木片頓時失去所有重量，如滑翔翼輕巧起飛，斜斜降落在木桌上，安穩就位。

燕叔是木頭魔術師，作什麼都不費力，小小的妳心想。

「卡嚓！卡嚓！卡嚓！」校園裡的喜鵲歡喜叫著。牠們胸前有台灣黑熊的V領，白紋延伸到背後，像穿學士服等著拍畢業照的學生。這也是妳童年最早撫觸的鳥羽，在它還是羽絨的時候。

第一次細看這種鳥，是一個狂風肆虐後的早晨，是否颱風妳也忘了，只知是罕見大風。那日燕叔忙著剪除、清理路旁的木棉，赫然發現碎掉白蟻窩裡有兩隻幼鳥，旁邊都是小樹枝與泥土塊，附近還有破襪子、羽毛、棉絮。

「如果是白蟻巢，應該只有木頭，不可能有棉絮。」燕叔道。

「可是這麼大泥球，只有白蟻才作得出來哪！」妳隨口應。

趕著上學的妳路過，跟燕叔好奇盯著泥團。泥團一半圓弧還保留完整，這巢可足足有四十公分寬哪！附近也從未見過如此奇特蟻巢，妳也沒把握是白蟻。奇怪的是不見育雛親鳥，興許是被風嚇跑了。兩隻黑漆漆的幼鳥，一碰燕叔手溫，急急張開鵝黃大嘴，伸頸討吃。

「說不定，是變種燕子？」妳好奇猜著。

「有可能，」燕叔道：「燕子會啣泥作巢。」

或許名字有「燕」緣故吧！燕叔後來收養牠們，只見他小心翼翼地用厚實手掌托起牠們，憐惜地收留兩隻黑不溜丟、尚未開眼的幼鳥。雖說是幼鳥，體型也太大了，會是烏鴉嗎？雖然心中暗暗起疑，放學後的妳還是勤跑燕叔家，跟著去菜園抓蟲，不時學燕叔拿起剪掉一半的吸管充當鳥嘴，將泡軟的黃飼料泥餵入牠們嗷嗷待哺的黃嘴。

就這樣，不到一星期，牠們都認得妳了。後來翅膀長出白點，燕叔鬆了口氣說這肯定不是烏鴉！因為烏鴉全身漆黑，比較可能是八哥。可後來，牠們又長出了白背心，下腹也變白了，漆黑的翅與尾，泛著藍綠金屬光芒，愈看愈不像八哥。

一日，妳偷渡幼鳥回家玩，被母親誤會抓野鳥狠狠訓了一頓，她嚷著抓仙女鳥會有報應，要妳快放回巢中。妳喜孜孜的意外這是搭鵲橋的仙女鳥──喜鵲。驗明正身後，妳來不及穿鞋便匆匆跑去燕叔家報告那是仙女鳥，帶來吉祥與愛情的鳥。

燕叔很是歡喜，雖然木工了得，他學歷卻不高，國小畢業就作粗活貼補家計。太太錦姨小他九歲，是母親換帖好姐妹，兩人常去市場買菜。媽常說「老尪疼細某」，燕叔與錦姨站一塊兒顯老，常見錦姨對燕叔嬌嗔。燕叔護惜，總是盡量滿足她。生下一對兒女後，錦姨吵著要新房。自從知道收養的是喜鵲後，他精神一振，更決定近日著手打地基，蓋房。於是日夜製模型、看地、挑建材，忙得不可開交。

傳統的喜鵲國畫，常見兩隻鵲面對面，這叫「喜相逢」；雙鵲加一枚古錢，叫「喜在眼前」；一隻獾在樹下和喜鵲對望，叫「歡天喜地」；最常見的是喜鵲站梅枝，那是「喜上眉梢」。

關於喜鵲有太多典故了。平日燕叔蓋房施工，妳便幫忙顧鳥，假日才歸還。母親老念妳無事忙，人家蓋房、養鳥，都要湊一腳。那段時間除了幫忙照顧喜鵲外，妳更常去圖書館查喜鵲資料，見面報告新鮮事，燕叔很愛聽妳講故事。

「台灣本來是沒有喜鵲的，」妳說，「傳說是鄭成功軍隊從大陸帶來台灣的，這種鳥原來生活在大陸北方，為了要抵禦零下幾十度的低溫，巢築成球形，出口在巢側邊，」妳拿著筆，一邊畫在日曆上給燕叔看，一邊說：「喜鵲巢外面看似粗糙，都是樹枝，裡面卻十分光滑；牠們用層層黃泥抹成牆壁，巢是不透風的，黃泥是夾雜著草的纖維做成，堅韌穩固，內墊又鋪滿纖維、草根、苔蘚、棉絮和羽毛等柔軟物，這就是喜鵲在零下幾十度也凍不死的祕密啦！牠們可是鳥界厲害建築師喔！」畫完後，妳得意洋洋說：「巢築成可舒適啦！所以會有其他鳥來偷下蛋，鳩占鵲巢就是講這種事。所以喜鵲每年會築許多假巢，在真巢周圍搭很多不用的空巢，預防其他鳥寄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