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金蓮（中時開卷版前主編、作家） 圖／大塊文化提供

我在日式建築的茶館裡等候，他掀起布簾走進來的那一刻，我感覺他是從我少時讀過的書中，跳出來的。這不是說他身手矯健，他已是初老之齡的熟年男士，身材瘦而高，穩重斯文，他是凌耿，《天讎》一書的作者。當年《天讎》是華人世界第一部揭露文革真相的書，在台灣曾掀起一波閱讀風潮，作者凌耿則是《天讎》書中手臂上圈著紅衛兵專用布徽的紅衛兵小頭頭，對比他朝我走過來時臉上溫煦的笑容，恍恍然，時間好似混淆了。

如今《天讎》重新問世，改了新的書名：《從前從前有個紅衛兵》，書展期間問世，新版書名少了舊版的家國憤恨，多了回眸一顧的味道。看著紅黑白相間的新書封面，色彩意象強烈，也令我這個老讀者重新記憶起它背後曲折跌宕的故事。

揭開鐵幕裡的真實情形

凌耿是廈門人，一九六六年，他十六歲，就讀廈門雙十中學時，參加了學校同學組成的紅衛兵組織，在廈門與福州搞鬥爭破四舊，展現過人的領導能力，接續又參與了影響近代中國甚鉅的文化大革命運動，與來自全中國的紅衛兵串連，上訪京城，在北京西苑機場朝聖般地面見毛澤東。帶著這項至高的榮譽回到廈門，他捲入紅衛兵內部的派系鬥爭，兩派人馬真槍實彈，有如戰爭，他溫婉可愛的女朋友梅梅，也在械鬥中中彈身亡。種種打擊，令他對運動產生質疑，前途茫茫，不知未來，終於下定決心，與他的二哥從廈門游泳到靠近金門的大膽島，為自己的人生爭取到一個全新的機會。

《從前從前有個紅衛兵》以他和二哥投身黑夜的大海，經過鼓浪嶼，回頭一望，「恐懼又湧上了心頭，我發覺我們是茫茫大海中的兩粒小粟」作終。但他的傳奇故事，並未就此結束。

來台後，凌耿讀完台中一中，高分考入台大電機系。大二時，他將自己參與文革的經歷寫下來，印製成書，書名《天讎》，後又翻譯為英文，在美發行。一九七二年，《天讎》在台灣造成暢銷轟動，當時仍屬戒嚴時期，台灣讀者對中國的了解甚少，對於中國發生的驚天動地的文化大革命，更是完全的無知。《天讎》開啟了我們對於文化大革命的初次接觸，也可以說是一九四九年兩岸隔絕以後，我們首次知道所謂「鐵幕」裡的真實情形。所以，我當年閱讀的經驗就是：震撼，讀到紅衛兵一路串連，火車上擁擠骯髒混亂；路途中各種乞討、打劫；毛澤東車隊經過時，人潮湧動，一片混亂，不幸被人踩死的屍體裝載在卡車上，呼嘯而過，種種慘烈印象，在我腦海裡停留了非常久的時間。

一段愛書人的集體記憶

當年的《天讎》是本超級暢銷書，但到底銷售了多少本，沒有數字可查。倒是如我這樣的老讀者，在往後的人生歲月裡，和友朋聊起少時讀過的書，《天讎》是絕對不會遺漏的書。

文革剝奪了中國一代青年的學習權利，來到台灣，凌耿唯一的願望就是重新讀書求學。但是，他的「反共義士」身分，加上《天讎》的暢銷，使他必須四處演講，宣傳共產黨的不義。年少輕狂的凌耿，公開說了些批評的話，蔣經國總統召見他時還提醒他，注意言行。他在台灣日子過得並不輕鬆，隨時受人跟監，謀職不順，「反共義士」和「暢銷作家」是個麻煩的頭銜。好不容易，他過了一關一關的刁難，赴美深造，那是另一段奮鬥的故事。

自此，《天讎》消失了，凌耿消失了。關於他的傳聞暗中竄流，包括傳說他被政府槍斃。無數年後，許多文青的書架上，仍保留著他們青春時期讀過的《天讎》，那是一段愛書人的集體記憶。

其實，凌耿並未消失，他經常往還美國台灣，中國開放後，他取得美國公民身分，也可以自由返回中國。他和二哥當年逃離家鄉，家人遭受鬥爭，大哥為此自殺，家庭的傷痕在時間流轉中，漸次縫補，他甚至將母親接至美國，親自奉養。

發生在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揭開序幕是一九六六年，正式結束是一九七六年，整整十年的時間，幾乎摧毀掉一整個古老文明的中國。從一九六六年迄今，恰恰是五十年，半個世紀，文革在各方面產生的影響，都值得再次深刻地去省思。這是凌耿同意重新出版這本書的起心動念。

經歷了波瀾起伏的人生

我們坐在茶館裡，為書展期間舉行的兩場發表會，略做準備，我擔任他的提問人，得以近距離與他交談。他態度誠懇，表示自己願意知無不言。接著兩天，我陪著他站上講台，公開講述自己的經歷，他重新拿起麥克風，已不再是紅衛兵，也不再是反共義士，而是獨一無二的他自己。

凌耿赴美後，取得博士學位，工作、創業，成為事業成功的人。相處三天下來，無論私下聊天、或看他在講台上的發言，感受到他為人的誠懇敦厚，人是環境的產物，如果不是那一場驚滔駭浪的文革運動，他會是一個努力好學、家教嚴格的少年，個性絕無半點激進。他經歷了波瀾起伏的人生，共產黨和國民黨都給他設下重重障礙，但他突圍了時代給予他的命運，他的人生是自己爭取來的，這一點，很少有人可以做得到。

他在書展的演說結束後，有多位年輕學生過來圍繞著他，與他聊天、索取簽名。其中有位從中國來的交換生，他的祖父也是文革一代。我想，凌耿一定很高興，相隔半世紀，他的歷史見證，再次引起台灣與中國年輕世代的關注。

講台上，凌耿也談到文革創傷的課題。歷史真相的釐清與反省，必須分三方面來進行，即：民間社會、學術界、以及官方。身為文革的參與者與受害者，他特別強調文革是一段「非人性」的政治運動，他已原諒過往鬥爭他家人的故鄉同學；中國政府也已展開受害者的金錢補償，如果還有未盡之處，他說，中國政府還缺一個公開的致歉。

凌耿說，中國、台灣、美國，都是他的家。這話初聽有些世故不得罪人，但他進一步說，發生於五十年前的紅衛兵經歷，對他而言，已是往事，面對全新的版本，他說，就是單純地想說出百分百的真相。

我跟他在書展人潮中道再見時，他還忙著為粉絲們簽名，忙中抬起頭來，對我靦腆一笑。他的人生如此精采，如今反璞歸真，這讓我記起他在《從前從前有個紅衛兵》書中所描繪的他的母親，他母親慈愛的身教，此刻在他身上發光，紅衛兵的過往，真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