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志聰
母親自職場退休時,正值有點老又不是太老的年紀;因此該如何打發大把閒日子,一度成為她的難題。
當兒子的我平日必須上班拚經濟,父親天還沒亮便上田耕種,而兩個妹妹一出嫁,一租屋在外地,無法時常回家陪她聊天吃飯,孫子也早已過了需要她幫忙洗澡,把屎把尿的襁褓時期。
母親白天感到無聊時,曾跟姐妹淘一起去醫院當義工,卻不習慣看到老病的哀戚場面,眼眶不時紅紅的;短暫客串廟婆幫神明做事,又迷糊地誤把暮鼓當晨鐘敲,甚至疏漏該拜拜的時間,只得引咎辭職。最後,母親見附近時常有鐵鋁罐,靈機一動,決定藉著撿拾瓶瓶罐罐消磨時間。
清晨,母親撿拾回來後,習慣踩扁鐵鋁罐以節省置放空間。那聲音特別清脆有力,穿堂入室,慣常是我的起床號。但置換過人工關節之後,母親的腳勁變弱許多,踩不扁,索性不踩了。
那聲音像某個停辦、卻令人懷念的儀式。在天亮未亮,我猶半睡半醒時,偶爾會陷入等待儀式開始的錯覺之中,直到天光大亮,什麼也聽不到時,才意識到那些都已經是過去式了。
鐵鋁瓶罐累積到一定數量時,母親會請資源回收場派人來磅秤,銀貨兩訖後裝車載走。事後她總是得意洋洋,刻意炫耀地說哪幾樣東西是賣瓶瓶罐罐賺的錢所買的。母親似乎想用這個舉動來證明她儘管有點年紀了,但絕對不是只會在家吃閒飯的老人,她還有勞動的能力,還能為這個家貢獻些許棉薄之力。
雖然我看不慣屋旁置放著凌亂、充滿了違和感的瓶瓶罐罐,但母親的生活卻因之而變得充實而有規律。兩相權衡,我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她了。
有一天,母親因腎疾導致貧血而突然昏倒,人生像臨時更改劇情的戲劇橋段,結局丕變。家裡一陣兵荒馬亂之後,母親可以自主的空間大幅縮減,只能乖乖遵守我們兄妹為她訂下的生活守則,其一便是不許再到處趴趴走,撿拾瓶瓶罐罐了。
但不久之後,我家依然堆滿了瓶瓶罐罐,大部分是母親吃完保養品及藥物的瓶罐。母親常感嘆地說她吞藥就飽了,哪還需要吃飯。每次動手幫母親整理瓶瓶罐罐時,就像在翻閱她的生活日記,筆觸幽暗,心情格外沉重。
每一回,瓶瓶罐罐在出清後,屋旁暫時恢復整潔之際,我總有母親已重拾健康,不用再吃藥的錯覺。那錯覺像劃過夜空的流星,雖然時間很短,轉瞬即逝,卻可以為母親許一個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