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蚤 上

文/林蔚昀 |2016.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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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蔚昀

被跳蚤咬應該算得上是我人生中最悲慘、最荒謬可笑的經驗之一。被咬之後,我無時無刻不在抓癢,上課抓,吃飯抓,睡覺抓,而且愈抓愈癢(撇開整件事的悲劇性,這個動作其實是深具喜感的,就像那個「香港腳,香港腳,癢又癢」的廣告。)我全身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精神更是瀕臨崩潰邊緣,每分每秒都覺得煩躁、不安、不知所措──這是在我還不知道被跳蚤咬了之前。當我確認自己被咬,我的情緒還加上深深的憤怒、無力和絕望,因為當時的我無法做任何事去解決這個問題。

我是在倫敦上語言學校時,在寄宿家庭被咬的。那年,因為憂鬱症而高中休學了兩年、不想再回到台灣教育體制、又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出路的我,在倉皇之中決定到英國遊學三個月。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有很多原因,其中之一是想要在當地找學校,第二是試水溫,看看自己是否能適應國外的生活。第三個原因說起來有點無聊,但卻是促使我在十七歲離家的主要動力──我想證明給大家看,像我這樣的溫室花朵,也是有能力獨立生活的。

身為獨生女,我從小就被家庭保護得很好(我連短暫離家出走到金石堂都會被我爸跟蹤,自己卻渾然不覺),也處處依賴父母的幫助。念國中時,因為無法早起趕公車,所以每天我爸爸都開車或坐計程車帶我上學。選高中時,我想要脫離家庭獨立,於是選了離家很遠的景美女中。但是直到甄試錄取,我才晴天霹靂地發現:原來只有外縣市的學生才能住校。打錯如意算盤的我,只好天天通勤,又因為爬不起來,再次讓我爸爸坐計程車帶我上學。

在別人眼中,我確實是個依賴、缺乏生活能力的小孩。許多事我只要表示擔憂,甚至不用開口要求,父母就會自動自發替我著想,幫我處理好。比如,十七歲時第一次當導演做小劇場(我去投一個藝術節的公開徵件計畫,結果被選上了),不知道上哪裡找排練場地,爸爸就把他學校的辦公室借給我用。後來要公演了,劇場卻在滴水,爸媽也到場幫忙拖地板,讓主辦單位嘖嘖稱奇:「別人來搞劇場,父母都威脅要打斷孩子的腿,從來沒見過這麼相挺的。」

我一方面享受父母照顧帶來的方便,另一方面深深引以為恥。當別人對我說:「哎喲,妳就是一個千金大小姐嘛。」的時候,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我覺得別人只看到我的先天優勢,卻看不到我的後天努力。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父母的庇蔭和高成就成了我身上一個帶來恥辱的印記。我曾經這麼希望:要是我父母很貧窮、很普通就好了,這樣別人就會把我的成就視為是我自己努力得來的,而不是把它當成理所當然的、我父母的一部分或延伸。

十七歲的我很不獨立,又渴望獨立──或者該說,渴望證明自己的獨立。因為這樣,我鼓起勇氣開始第一趟「自助旅行」:我立志環島一周,到朋友家去住,用攝影機去拍他們的生活。這個計畫一開始聽起來很棒,執行起來卻十分困難。我從來沒有一個人在外旅行過,也缺乏和他人相處的經驗。結果只出去三天,我就夾著尾巴回台北了。這次的失敗讓我感到更加屈辱,於是我痛下決心:下一次,我要去一個更遠的地方,不那麼容易回來的。

我選了英國。為什麼選擇去英國,而不是我父母曾經留學過、較為熟悉的美國?一方面是因為我很喜歡英國導演Danny Boyle拍的《猜火車》,覺得它是關於尋找人生意義的另類經典。(雖然內容是在講一群無所事事的年輕人,把自己的人生搞砸。)另一方面,我那時極度需要離開父母的保護,當然不能選一個他們熟悉的環境。如我所料,我爸媽對英國很陌生,在那裡也沒什麼熟人。他們本來反對我去,但在我堅持下還是勉強答應了。後來,他們發現我的表哥在倫敦工作,這讓他們放心不少。

我在父母陪伴之下來到了倫敦,開始在滑鐵盧附近的語言學校上課,他們則在英國停留了三個禮拜,帶著我的履歷到各大學去拜訪,幫我詢問申請學校的事。我覺得他們多管閒事,但也沒有拒絕他們的幫助。等到他們飛回台灣,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興奮刺激(我終於可以證明我的獨立了,而且是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大都市!),伴隨著恐懼不安(我真的有辦法證明自己嗎?)。

最初的那段日子處處充滿挑戰。因為英文還不是說得很流利,加上個性退縮,我在與人溝通上遇到許多困難。許多事我不敢問,不敢尋求別人的幫助,不敢向任何人要求任何事,甚至不敢開口和別人聊天,也就很難交到朋友。我在倫敦的第一個寄宿家庭住得不是很舒服,卻沒有勇氣和學校說,於是打公共電話向媽媽求救。媽媽幫我打電話和學校反映,學校於是給我換了一個寄宿家庭。我很感激媽媽出手救我,但同時也感到非常丟臉,覺得我真是遜斃了。我不是要離家證明自己獨立嗎?怎麼現在卻像個在外頭被欺負,哭哭啼啼回家要媽媽安慰的小孩呢?

在第二個寄宿家庭我打定主意所有事情自己解決。我積極和室友社交、和寄宿家庭的女主人聊天,讓別人喜歡我。我給人如此好的印象,後來媽媽來倫敦看我一個禮拜,寄宿家庭的女主人還邀請媽媽來她家吃晚餐。有一個在英國住了很久的朋友後來對我說:「這表示她很喜歡妳,英國人不常請陌生人到家裡吃飯的。」

也許就是基於這種好感,以及害怕打破這種好感的顧慮──當我知道寄宿家庭的貓身上有貓蚤,而且我還被牠們咬了的時候,我不敢採取任何行動。

我的德國室友就不一樣。她不喜歡女主人,女主人也不喜歡她。所以當她被貓蚤咬,就義無反顧地搬了出去(不過,她事後才告訴我關於貓蚤的事,那時我已經被咬得慘兮兮了。旁邊的西班牙同學還開玩笑地指著滿臉血痕的我和已經康復的她對大家說:「你們看,這就是『整形前』和『整形後』的差別喔!」)。我一方面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被咬,另一方面不想破壞和女主人的關係,所以只暗示性地對她提到:我「可能」有被跳蚤咬,「也許」是來自她的貓。

女主人的反應比我預期的激烈,她用比平常高八度的聲音說:「這是不可能的!傑克是一隻好貓!妳大概是過敏吧!」(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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