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人的笑和細語總在睡前的電話裡傳來,一陣一陣的,有海的鹹味,沙灘的粗粒感。
回到岸上的我,努力用夜晚消化了大部分暈眩與悲傷所帶來的不適,但隔日站在講台上授課,仍恍惚的以為前一天的那場搖晃還在持續。
我曾在這個講台上播放與L一起出海的照片,上一張興奮的指出海面飛灑的水花與遠方成群的背鰭,下一張便是腳尖所指向的水中海豚的身影。我用她親手拍攝的飛魚及鬼頭刀,為學生講解那所謂「美麗的色彩像極了雨林中的花彩鸚鵡」。
我說每隔一段時間我就要回花蓮的海。
學生眼神專注卻似懂非懂的聽我叨絮這些有關海洋的事、海洋的夢。我突然覺得整間教室空空蕩蕩的,窗戶是船艙一樣的視野,必須走出門外,才不會暈吐。風吹過的張張書頁,像被陸地發現它的鬼祟企圖而急欲退去的那片捲曲的波浪。光從四面八方奔來,但唯獨海洋沒有影子,沒有虛幻的影子,卻是無庸置疑的存在。
鐘響後我步出教室,烈陽之下校園的每片樹葉都閃著光,讓夏日更豔,而風已經停了。
我緩緩經過走廊,覺得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在一個失神的踉蹌間才想起,不過就是半年前的秋天,我也是在課餘之間急急吞嚥湧上鼻咽的哀傷,謹慎的走著,怕眼淚就在前往教室的途中掉了下來,所幸沒有。我的胸口我的腦袋被一個礁岩般的鈍物抵著,卻悶悶的不敢激盪起來。
是啊!當時的戀人也喜歡海。
他生長在臨海的城市,習慣在周末到海邊釣魚,待上一整天,等待無法預期的漁獲。他隨興的瞌睡,與人聊天,若真釣到了魚就仔細研究一番,只把身型中等、稍具經濟價值的帶到熟悉的店家處理,晚上便有一盤烤魚,幾瓶啤酒。他時常選坐在大礁石上,或是避開有消波塊的所在,但最讓他津津樂道的還是越過堤防再偷偷走到危險的「祕密基地」──那是一處我當時聽也聽不懂,現在甚或以後也不可能再得知的地方。
戀人的笑和細語總在睡前的電話裡傳來,一陣一陣的,有海的鹹味,沙灘的粗粒感。
他的呼吸是海潮聲,使我平靜。
他眼眸中曾映照出的海流與波紋沿著海岸線,來到我暫居的小鎮外,住在高樓公寓的我只要站在房間的窗口,就可以看見那一片承載龜山島的海洋粼粼閃現,海市蜃樓一樣的光影。
兩人關係結束之後,我竟有一段時間不敢到海邊。沮喪的心想或許再也難以像往常注視著海面,讓海潮調整我的胸口起伏,我無法入眠,惶惶不安,甚至在看見海釣客發生意外的新聞時會心頭一驚。
但海願意等待每一個曾交付它記憶的人。
它會等待那個坐在岸邊一個下午什麼也沒想通的人;它會等待那個為了看它一眼而越過半個台灣的人;它會等待那個被浪一寸一寸的打溼褲管而尖叫卻不退步的人;它會等待那個分明對它認識淺薄、愛得表面卻還是一年一年去拜訪它的人。
它等待每一顆回來的石頭,每一艘闖進它靈魂的船班。它等待日出時漫漶的雲彩,颱風時傾盆的水氣。它等待鯨豚翻跳時所帶來的力道,它等待每一支從鏢魚台飛射而下的魚叉。
它等待夜裡發亮的燈塔,等待每個清晨從誰的夢裡流散出來,等待溫暖的潮水帶著細小的生物在它胸口搔癢,然後離開。
海是那麼善於等待。
最終我在凍寒的二月時節抵達海邊。接近正午時刻,鈷藍的水面被風吹出皺褶,浪濤沖擠礁岩飛濺出了巨大水花,規律的潮聲在耳廓拍打,我的鼻尖覆滿鹹溼的空氣。
這次我一顆石頭也沒有丟擲,我不語,不唱,不叫喊,不悲鳴。
但海已經知道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