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邵鳳蘭

一、 二、三、四、五、六、七，一個都沒少，手緊貼著大腿，筆直地站在辦公室外，已經是一個半小時之後的事了。

豔陽如炙，孩子們原本戲水浸溼的頭髮與身體，早已晒乾，此刻沿著額頭臉龐胸膛四肢涔涔而下的，是高溫蒸騰出的汗水。

陳主任手執籐條，陪他們站在辦公室外，一種山雨欲來的充滿肅殺的劍拔弩張的氛圍，慢慢流淌在震怒的師與桀驁的生，之間。

望向他們的俊美容顏，昔日恆春的記憶，像剪碎的蝶翼般紛至沓來，浮盪的、哀傷的、閉目抿唇的許多張少年的臉，在眼前這些孩子身上交疊重現，我感到一種無以名之的恐懼與悲切。

突然一聲巨喝：趴下！屁股翹起來！

石破天驚！

只見孩子們一個個如蛙人部隊般，應聲臥倒，主任揮動著籐條，咻咻咻破風夾雨地打在他們結實的屁股上，沙啞哽咽的責備聲，聲聲入耳：

「講不聽！講不聽！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怎麼可以這麼不當一回事？水火無情，你們沒看到新聞每天在報嗎？貪圖涼快，萬一有個閃失，難過的是誰？一輩子受苦的是誰？幾歲了？還當自己是小孩，不愛惜自己，不會替人想，可恥！」

在我心中，雖覺得眼前這群逐樂少年，分明是小孩，但貪玩惹憂，主任的訓斥讓人無法反駁，鞭笞如同打在我身上一般，火辣地痛，而我，卻只能怯懦地站在走廊上，不敢也無由趨前緩頰。

七人中個子最矮小的志豪，挨到第三下，吃痛不過，翻身跳起，一把搶過主任的籐條怒嗆：

「你好了沒？我們知道自己不對，所以乖乖給你打，有打就好了，你是要打幾下？」

空氣瞬間凝結。

志豪緊抓住急揮而下的籐條，與陳主任呈犄角之勢，對看了一秒，突然笑了出來：「主任，你在哭喔？」

頓時，其他六個學生相繼站起，圍著主任，彷彿看到久未謀面的老友，拉手碰肩，七嘴八舌，原本凝結的空氣，倏忽暢快流動開來，如同韋瓦第的四季一般，涓涓音符綴補著剪碎的蝶翼，翩然的飛舞使得情勢丕變。

「好啦好啦！你不要哭啦！我的屁股很硬，看你要打幾下，給你打啦！」儼然這群學生之首的文進，拍拍自己翹起的臀部：「你這樣，我們很歹勢咧！」

「對嘛對嘛，主任不要哭啦！」七個孩子不約而同地趴下，鼓譟著、笑鬧著抓著主任的籐條，往自己身上打：「你打你打，都沒跟你說的啦！你打人一點都不痛！」

「真的真的，我爸說，打屁股會變聰明，多打幾下，我會變更聰明喔！」

「我保證，我如果再蹺課，要打幾下隨便你，屁股開花我都認了！」

保證可以持效多久，誰都不敢說，但他們臉上純真的笑靨，燦若春花，依依綻放在這荒遠山腳下。

群聲附和中，主任依舊嚴肅地重複剛才的訓斥，然後，慢慢成了苦口婆心的規勸，身體髮膚云云，學生們可能還是左耳進，右耳出，企圖掩飾而頻頻揩抹的、不曾止歇的眼角的淚，卻使得這群孩子妄動的心，可以稍稍安定，甘願受罰的嘴角，帶著淺淺的了解的寬諒的被愛的笑，感覺當刻豔陽下的校園裡，有著金沙遍地的喜悅與溫暖，什麼都不用說，也什麼，都說了！

自願以打掃學校廁所一周代替記過的七個孩子，揉搓著屁股，到辦公室來跟導師道歉的時候，好幾個眼眶都是溼的。

「不是說不會痛嗎？不是男子漢嗎？幹嘛還哭？」我一面急著找萬金油，一面故意打趣我班上的那幾個：「才三下不是？主任後來都用講的，我有看到。」

「頭一次看到老師打人還會自己一直哭的，好難受！」志豪說：「害我胸口塞滿滿的，也好想哭！」

又一陣群聲附和！

「金剛流淚，真可怕！」是學生們的共同結論。

金剛有魔法，竟然用眼淚，收服頑強少年的心，是另一個結論。

第二天一早，七個孩子你推我我推你地進了辦公室，每個人手上拿著一根新的籐條，對著依然一臉嚴肅的陳主任鞠躬：「昨天我爸帶我上山採的，我爸說，請主任嚴加管教，打壞一根補一根！」

七根微微溼漉，飄散著馨香氣味的籐條，恭敬地放在主任桌上。

隨之而來的身體髮膚云云，突然有了些輕輕的結巴與窘迫。

「咦？主任，你怎麼眼眶紅紅的？」孩子們是真的左耳進右耳出，眼光都在主任的臉上逡巡，所以很快發現主任蓄淚的眼眸。

「你不笑沒關係，不要這樣！我們很怕的啦！」孩子們抓耳撓腮，面面相覷。

是怎樣的人生遭遇，讓主任每每勸誡，便牽動他內在最深層的情感？我也曾如是疑惑：他有家人死於無情水火嗎？至大的悲痛，使得他發願成為堅毅的守護者嗎？是自家孩子有著殘缺的魂魄與肉身，所以他立志要周全無法彌補的遺憾？是受過保家衛國的嚴苛訓練後，不忍看見年輕生命平白葬送險巇的使命感？是滿腔噴礡熱血，化為凜凜正義，不容隨意踐踏？抑或領略無常時刻地窺襲，因此絕不輕易鬆開救脫的手？宗教信仰使然？家庭環境？性格？基因？

我沒問。

其實，也無須問。

我甚至不知道陳主任是否茹素誦經。

一年後，主任調回南投老家，我們從此沒有聯絡。

依舊豔陽如炙的校園裡，少了他的叨念訓斥與眼淚，多了鋪天蓋地的寂寞。

教學的漫漫長路走來，我逐漸明白，無常的考掠，時刻都如同隱形的窺伺者，試煉、磨難著我們，相伴相隨，永不停歇，莘莘學子一屆一屆如同浪潮湧動而後退去，生命自有起落與律動，與宇宙脈脈相合，環環相扣，在這來去之間，我要學習的是什麼呢？又或者，我學會了什麼呢？

當丟盔棄甲狼狽不堪左支右絀愚痴茫然之際，我總想起陳主任一聲責備一行淚的身影，還有他追逐戲水少年，用皸裂的嗓音喊著：「一個都不能少」的堅持與執拗。

對我來說，這是一次菩薩的示現。

豈容青史盡成灰？不信東風喚不回！

因為不信，所以勇敢；因為不信，所以不棄；因為不信，所以諄諄；因為不信，所以強悍。

那堅固無能截斷的，是柔軟的真心。

我在主任身上看到的，無非如是。

在千千萬萬看似平凡，卻勇屹無懼的肉身菩薩身上看到的，亦如是。

感恩當年驚鴻掠影的相遇，雖然短暫，但銘印至深，我知道，未來的日子風雨依舊，只是，這浮花浪蕊的人世，因為曾有的一燈相照，行走起來，更多了一股靜定無悔的力量！

終有一天，秋果熟，芳草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