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邵鳳蘭
學校的孩子，大部分住海邊，自幼俯仰泅泳於大海間，深諳水性，所以下課後，他們常自告奮勇帶我到家中，推開後門，表演曼妙的跳水絕技。
學生們集體逃課，跳進北港溪游泳消暑，已經不是新聞。
陳主任每次只要接到導師們氣急敗壞的投訴，總是臉色鐵青，順手抄起籐條，衝到緊鄰校門的糯米橋邊。
「沒有咧！沒看到半隻鳥仔！」他向來嚴肅的表情，被焦慮的臉部紋路逐一劈解，彷彿成了塵滿面鬢如霜的歐吉桑。
其實，陳主任年紀不大，師大公訓系畢業，考上主任後，分發到這個只有六個班的小學校，全校一百二十三個學生，各秉山巔水湄的野性，實難管教，屢屢的脫韁行徑，常使得身兼教務與學務主任的他大動肝火，加上體形壯碩，一身從精誠連特種部隊鍛鍊出來的黝黑肌肉，所以孩子們背地裡學他搥胸頓足的樣子，笑著喊他：金剛！
「主任啊，恁ㄟ囝仔往上游那邊去了啦！」附近的肉販菜農，看到惶惶若失的陳主任，好心地爭相當報馬仔：「你在這裡，找無啦！無睬工！」
「先到眉原清流部落那邊看看！」主任立即驅車前往他所以為的上游，而通常，十次有九次，我都自願陪同，因為，逃課的孩子們，有一半是我班上的。
「老師，妳要硬起來啦！孩子們犯錯，要給他適度的處罰，不能只是摸頭講道理啦！師嚴而後道尊，不是嗎？」說話向來老氣橫秋的陳主任，看著一旁手足無措的我，忍不住嘆氣：「你們都要愛的教育，愛的教育不是這樣的啦，哪天要是出事了，妳怎麼對得起家長？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望向車外的豔陽如炙，無言的我，只有黯然點頭，紅了眼眶。
雖然不認同陳主任的「適度體罰」，但平日的說文講理，被孩子們拋諸腦後，可也是個不爭的事實。
第一年當菜鳥老師，是在屏東縣的滿州鄉。
學生住的範圍很廣，包括恆春、墾丁、佳樂水、里德甚至牡丹。
依山傍水，賞鳥踏浪，此處無疑是嬉遊者眼中的世外桃源。
學校的孩子，大部分住海邊，自幼俯仰泅泳於大海間，深諳水性，所以下課後，他們常自告奮勇帶我到家中，推開後門，表演曼妙的跳水絕技，門後即海，總讓我這來自山城的土包子目眩神迷，看著他們裸露的古銅色肌膚，各式轉身旋動入水濺起的美麗浪花，沉醉的我，充滿掙脫塵牢束縛的自由想像，那一張張猶如古羅馬神話中走出的俊秀容顏，加上兔脫矯健的身手，幾近力與美的黃金結合，我忘情地拍手大讚，天形地塑，真真美絕。
那時而湛藍如洗，時而洶湧若瞋的大海的多樣面貌，卻總隱隱然地滾動、宣告著一種警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傳來學生溺斃的消息，有幾次，是學生家人都出海去了，便把屍體暫厝到教室的講台上，白布底下曾經青春的生命，就淹沒在他們熟稔的，看似廣袤實則無常的，海的懷抱裡，在危顫顫掀起白布的剎那，看到仍舊俊秀的容顏，已然停止呼吸心跳，昨天還在礁岩密布的岸邊，為我敲下半袋淡菜當晚餐的大海之子，瞬間被攫掠而去的，豈只是冰冷泛紫、腫脹變形的肉體？還有我深深的悔恨與罪疚，言笑晏晏旦夕之間成了悲痛欲絕，要怎麼去對十幾歲的孩子們說無常呢？要怎麼敏銳地感知宇宙那種相對存在的、莫之能禦的龐沛力量，而能適時地扣住馳往未知領域的猿馬呢？
我只會哭，因為，我也不明白為什麼。
而眼淚，完全無法遏止孩子們如飲鴆般繼續奔赴大海那以美為名的邪惡召喚。
美絕，也悽絕。
望向窗外的豔陽如炙，往事像被風無意掀動的褪色帷幕，隨著山色流轉飄盪，我不禁一陣驚怖！
「看到了！看到了！」陳主任將車停在路邊，對著溪流裡嬉鬧正殷的孩子大喊：「通通給我上來，聽到沒有？立刻！馬上！」
湍急的河流裡，孩子們載浮載沉，我只看到黑點似的頭上上下下，時隱時現，伴隨著遠遠的、聽來充滿歡愉的歌唱聲：阿美阿美幾時辦嫁妝？我急得快發狂，今天今天妳要老實講，我是否有希望………
而，豔陽如炙，我與陳主任竭力的呼喚，在空曠的山與溪之間飄來盪去，無人理睬，偶爾搖搖晃晃走來瘦得嶙峋的老狗，對著我們懶懶地叫了兩聲。
就這樣，從眉原、中原到清流，沿著北港溪，每隔兩、三公里，主任便將車子停靠路邊，用手上的籐條對著縱情溪水的黑影指著：「一、二、三、四、五、六、七！」他已經皸裂難辨的聲音，伴隨著模糊了眼睛的汗水，仍盡力地數著：
「老師，七個對不對？」
「對！」我高聲回應！
就這樣，從眉原、中原到清流，沿著北港溪，我與陳主任像一對丟失了摯親骨肉的父母，苦心孤詣地尋找被山精水怪攫掠而去的小孩，我們重複著數數的應答，不敢怠慢：一、二、 三、四、五、六、七！我們已經皸裂難辨的聲音，伴隨著模糊了眼睛的汗水，期盼可以織就一張攔截顛倒恐懼的網，保孩子們平安！
數好，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個都不能少！主任認真的臉，殷紅如血。
就這樣，從眉原、中原到清流，沿著北港溪，我與陳主任整路嘶吼著數數、答數，十幾公里的路程折騰下來，早已氣喘吁吁，殆欲斃然，而群山寂寂，只有部落裡幾個裸著上身的老人，好奇地走到路旁張望，露出缺牙的嘴，對著我們笑。
我們應該是，狀若瘋癲，引人側目吧！
你們這群猴崽子，金剛發怒，怒不可遏，待會兒，你們可別跟我討救兵！（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