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 人間佛教散文 首獎 老菩薩 上

文/李麗美 |201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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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麗美

阿嬤從沒把我當成累贅,她似乎也沒什麼煩惱,或者說,她把她的煩惱都丟給菩薩去發落了。

我當小孩時很笨,經常不懂為什麼大人要說這樣的話,問那樣的問題。比如阿嬤和她那一群老朋友,喜歡互稱對方為「老菩薩」,不管他們各有各的名字,總之每個人都是「老菩薩」。

但「老菩薩」這三個字,每次喊每次我都覺得彆扭,尤其會遇見這群「老菩薩」的地方都是在寺廟裡。明明菩薩都高高被供奉在案上,和圍繞在我身邊這些會說話、會捏我臉、問我問題的老人們完全不同,我不懂為什麼神像是菩薩,眼前的老人們也是菩薩。

幸好阿嬤只要求我稱呼別人為「老菩薩」,從沒讓我也叫她老菩薩。

我從出生便和阿嬤住在同一棟透天厝裡,但和阿嬤真正熟起來,卻是媽媽車禍喪生後的事。那時我五歲,家裡人本來就多,大伯大伯母大堂姐一家人外,尚有二姑、姑丈和我三位表姐。意外發生後,來關心、弔唁的遠近親戚,加上父親母親的朋友、同事,還有阿嬤那些同修老菩薩進進出出,來來往往,各有各的情緒反應。男性大人通常難掩憤怒,破口大罵肇事者;關係遠些的親友雖不至於放聲大哭,卻也一臉沉重、開口就不免掉淚;外公、外婆最難過,崩潰的哭喊也最讓年幼的我感到不知所措。

但不管是誰,無一例外,只要注意到默默地聽從大人指令、坐在桌前摺紙蓮花紙元寶的我,總會來問:「你知道你媽媽去哪裡了嗎?」或者:「你知道你媽媽死了嗎?」

剛開始我會認真的回答他們,我知道,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媽媽死了,這世上再沒有她了。不過還是不斷有人拿這些問題問我,這人問一次、那人問一次;昨天被問過,今天繼續被問;辦喪事時問,媽媽入塔後,我依舊在應付相同的問題。

後來我不得不得出這樣的結論:可能我真的笨,提供的答案滿足不了大家的期待,所以才必須重複接受這樣的質詢。其實事情很簡單,只是我那時的智力還不足以聯想到這些問題後面的隱憂其實是:父親長年在外地工作,而今媽媽死了,照顧我的責任應該由誰接下?

往後幾年阿嬤總不免帶著自豪又得意的神情,時不時跟我談起這件事,要我這個她從小帶到大的「查某孫」將來飛黃騰達後要懂得知恩圖報。阿嬤的這個白日夢做得有點大了,但她對往事的敍述倒是沒有吹牛,和我的記憶相差不遠。媽媽的喪事辦完後,媽媽留下的我,終於正式成為大人們嚴肅以對的焦點。

我的未來究竟該何去何從?周遭長輩各有各的難處,出錢不是問題,但看顧年幼的我直到長大,著實是個艱鉅的挑戰,畢竟,擺在眼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要吃要睡會生病,又要上學還會有自己想法的小孩,而不是一隻寵物。我自己都覺得當年大家的猶豫很正常,出來結束眾人面面相覷的局面的阿嬤,才真是頭腦有問題的人。她輕輕一句:「免煩惱,就乎伊繼續住厝內,我來顧就好。」瞬間解除了大夥多日來背負的壓力。躺在沙發上假裝睡著,以為自己會像某個大人預言的被送往育幼院的我,也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從此,我和阿嬤同吃同睡同進出。阿嬤晚上去寺廟和老菩薩們「做晚課」,我跟著去;假日坐遊覽車寶島各地進香,我也同往。「憨孫,這是菩薩,你愛佮菩薩講,請菩薩保庇你,保庇你平安大漢敖讀冊。」阿嬤從沒把我當成累贅,她似乎也沒什麼煩惱,或者說,她把她的煩惱都丟給菩薩去發落了。

我喜歡這樣的阿嬤。她對我沒有其他大人對我的憐憫或擔憂。媽媽去世後最困擾我的從來不是「媽媽去世」這件事,而是我被貼上一個「失去媽媽的孩子」的標籤,沒人教我該如何扮演這個角色,我也不知道該哭還是不該哭,能笑還是不能笑,同時更不確定自己可否好好的吃飯,並且繼續活下去。

阿嬤用她的行動讓我知道,沒問題,不用擔心,一切有她在,她背後、她頭上,有菩薩在。

很快,媽媽驟逝這件事帶給我的影響愈來愈小。不過,我開始上學後,新的煩惱也跟著來報到。

上學放學的接送、班親會的召開,別的小朋友身邊都是年輕的媽媽,我滿頭白髮又講台語的阿嬤在她們當中實在顯得突兀。小孩不喜歡跟別人不一樣,阿嬤的出現讓我一開始就比別的小孩低一等,我默默的對她不滿意起來。

還好她從來不知道這件事。

學校推廣校園綠化,老師要學生一人帶一盆植物擺在教室外的走廊。我回家叮囑阿嬤隨便買個小盆栽給我交差了事,阿嬤聽了以後說「免」,上頂樓挑了一盆她平日精心培育的羅漢松,隔天一手牽著我,一手抱著它,帶到學校交給老師。趁此機會她還問老師:「甘有需要花?我有飼蘭花,最近開了足水,會當紮兩三叢來學校。」

早上太陽出來前,下午天未暗時,阿嬤基本上都是在頂樓忙著照顧她那些花花草草。蝴蝶蘭特別需要養分,假日我都得幫著用棉花沾蛋清去滋潤它們的葉子。阿嬤不提我到沒想到,原來那些開花開得極好、一拿出來就非常搶眼的蝴蝶蘭也算是植栽。無心插柳柳成蔭,有心栽花花就開,後來連續幾個學期,我們班都靠著阿嬤貢獻的蝴蝶蘭和其他盆景拿到全校綠化第一名。

阿嬤很尊敬我的每個老師,比我還把老師的話視為聖旨。不管什麼事,我只要用「老師說」作為開頭,阿嬤一定言聽計從,使命必達。也是在小學時,我作為一個電視兒童,晚上常常貪看《一代女皇武則天》、《神鵰俠侶》等連續劇,看完後睏了想睡,偏偏作業還沒寫,不得已只好開口跟一旁已經坐上床準備要睡的阿嬤求助。

「阿嬤,老師講這課的圈詞一個要寫兩行,總共有十五個,明阿仔要交,我寫袂了,你幫我寫好謀?」

阿嬤連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只是立即起身,走向我的小書桌,接過我的鉛筆和作業簿,搞清楚要寫些什麼,然後,便是催促我趕快去刷牙睡覺。

「啊?阿嬤你真正麥幫我寫嗎?」

「嘿啦嘿啦,免囉唆,愛睏就緊去睏。」

隔天早上我睡醒起來,一份字跡工工整整的作業完美的擺在我的書桌上。

由此阿嬤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又升一級。大學時跟同學分享這件事,原本只想炫耀自己的阿嬤寵我寵到會幫我寫作業,但同學驚訝的卻是我的阿嬤居然讀過書、認得字。其實阿嬤不但幫我寫國語作業,連數學作業都難不倒她。

當然,有時老師的作業出得太多,我跟她兩人都得同時下海合力完成,她也不免會抱怨個幾句,「我是阿嬤呢,哪會變作你的老嫺?」「老嫺」台語讀作「老贛」,就是老婢女的意思。但她抱怨歸抱怨,讀小學的前幾年,每晚基本上都是處於我看電視,阿嬤寫作業的狀態。

和阿嬤相處久了,漸漸發現她大智若愚,多才多藝,簡直就像我當年很迷的武俠片裡那些個退隱江湖的高手。阿嬤和我一起出現在學校時,我終於不再感到自卑。(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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