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秉旻
發下稿紙，我在講桌前重述作文題旨，一些學生已開始低頭疾書。那模樣彷若仍身在燠熱七月裡的考場，等不及鐘響完畢，便匆匆翻了題本作答。少數幾個煞有介事，時而拄腮沉思，時而望向窗外枝葉，手中的筆，似躁動的心緒，來回在指頭轉圈。
等到學生皆已沉浸書寫，我走到窗邊，拿起方才複誦的題旨。上頭徵引幾則新聞條目，關於台中女中學生，在升旗典禮抗爭，訴求開放穿著體育短褲進出校門。我的上司──此堂大一國文的授課老師，出差前留下一疊稿紙與作文說明，囑我到課堂監看寫作。欲學生以此事出發，結合求學經歷，討論，抒發高中制服自主，抑或存廢與否的議題。「順便給學弟妹們訓訓話！」教授玩笑說道。此刻望著他們烏黑腦門，憶起若干年前的光景，我也坐在同樣課室，拄著下巴強忍瞌睡，聆聽老師催眠般的語調。恍惚四年，多浪擲歲月，渾噩地畢了業，上了研究所。此時立於講台，面對後進，僅慨然虛長。
青春是怎樣的況味呢？
厭倦乏味的課本，重複的習題，不斷的叮嚀與叨念。這些皆曾是一件件的制服，套在我們幼稚的胸膛與軀幹，縛住我們羽翼，遮蔽嚮往的藍天吧。一踏出夏日滯悶的考場，便等不及打包參考書與試題本。不忘清空衣櫃，迎來斑斕新衣，向過去告別。想像不久的未來，迎新宿營，社團，鄉友會，籃球或排球系隊……許多全新的人事，與大顯身手的迷人機會，即使最末順位的「讀書」一事，較之高中，也應更加多元與包容吧。
年少胸襟，對於世界，總擁有無盡延展的盼望。
駐足窗邊，我就著早晨陽光思忖種種的命題。若此刻身在台下，我又將從何角度鋪寫，陳述？年歲便這麼悄聲關上大門，我何嘗不是一個過氣的樂者？即便反覆敲扣，殿堂裡的饗宴，盛大悠揚的樂音，早非我能擁有。僅可轉身循著月光施捨的小徑，嘆息走去，寂寞地吹著走音的長笛。
但有時，青春便是一首無從預知，走調的樂曲。
一輛小型復康巴士駛入校園，停在學院大樓前方。後車門打開，一位男孩坐在輪椅，藉著起降機緩緩下車。簡單與司機打過招呼，他便轉身，將輪椅推上無障礙坡道。在二樓窗台，我剛好望見他瘦削臉龐，眼神中透露堅毅，及一點點無可遮掩的憂傷。運動長褲下的雙腿明顯萎縮，一包尿袋掛在其中，濁黃的尿液，彷彿是青春另一不為人知的色調。
那個夏天，我第一次離家，來到溼悶的台北盆地。帶著下背手術後的疼痛，展開我的大一生活。窄小的師範校園，優點是宿舍與教室間的距離相近。早晨八點的課，同學有充裕的時間梳洗，打扮，再悠悠買個早餐散步到教室。甚至安睡至課前十來分鐘仍大有人在。然而我經常提前半個鐘頭，也許更早，自寢室出發，一路手扶牆壁，穿越地下道，向植滿阿勃勒的日光大道走去。
離鐘響仍有一段時間，校園裡幾乎不見學生。僅有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氣定神閒在角落打著太極。一日中或許只有此刻，我才感到自在與安心。為了支撐復原的脊椎，我必須在日常生活配戴束腰，且隨時攜帶護背軟墊。灰色的束帶醒目纏繞腰身，行走校園，人群中我總感到莫名的尷尬。撇開此多慮思緒，實際惱人處，便是下背鎮日汗溼，及傷口復原的搔癢難耐。
最無以言說的悵然，還是穿上這身制服後，不得不遵守的規定吧。日常移動被化約為簡單直線，教室與宿舍是僅存的座標。偶有反抗脫逃，也不過走向學院大樓旁的跑道，看人們馳騁，看圓環裡頭的青翠草葉，如何和著速度與汗水，抽長為發愁的慘綠。籃球場坐落操場另一頭，隱約能見著一場華麗球賽。甚至無須觀看，我亦可在腦海描繪那緊湊氛圍。清晰聽見，籃球拍落地板的聲響，急停，劇烈的球鞋摩擦，球框低沉，堅定的鏗鏘。彷彿在向我訴說，又或者不是。時常在恍惚的白日夢中，雙手不自覺便做出投籃的動作，似乎要回應，或抗議著什麼。在空氣中畫出飽滿圓弧，一次又一次，向前方，向遠邊蔚藍的天。我不知道那水藍深處，是否仍藏有夢想與目標，值得期許，追尋。又或者遠方僅是茫然的盡頭，以眩目的淺藍偽裝，掩飾虛無……
男孩緩緩爬上S型坡道，我望著他隱沒廊下，回想輪椅上那高挑、結實的身形，他也曾奔馳，沐浴在掌聲與吶喊中吧。是由於什麼樣的因素，使得他須以輪椅代步？他是如何艱辛克服復健的痛苦？往後呢？往後漫長的人生又該如何應對？……我在窗邊思忖良久，種種無法想像，也無答案的命題，彷若夏末晨曦的風，幽微拂過樹梢，杳無蹤跡。
窗外的欖仁葉彷彿有聲，一轉頭，原來是學生疾書的沙沙聲響。有人持續埋首稿紙，有人再度拄腮陷入沉思，似乎正設法重新凝聚乾枯、紊亂的靈感。偶然望向窗邊與我四目而對，便趕忙低頭撇過臉頰。我掃視每個座位，試著記憶這些認真、年輕的臉龐。女孩們有的身著洋裝，且敷上一層清秀的淡妝。有些保持素顏，然而整齊的馬尾與牛仔外衣，則增添一股俐落和自信。大部分男孩仍舊土氣，穿著球衣球褲，舉止仍若高中生。我不禁暗自一笑，彷彿看見了從前的自己。
然而這些都是無妨的。我在心底對他們說，也對自己說。即使時間有著先後差異，但漸漸地，你們會尋索到自我特質，走出不同於他者的道路。曾經的制服固然是拘束與壓迫，然而你們做好準備脫下它了嗎？準備面對這些束縛以外的，更多未知挑戰？
那個潮溼，鬱悶的夏日，我總有股衝動撕裂環繞下背的束帶，去摳抓發癢的傷口，彷彿能在劇痛裡抓住點什麼。如同現在也常下意識觸碰，那早已癒合，微凸的小肉丘，似乎仍有肉眼看不見的線頭隱藏其中。每當感到無力，挫敗，對生活瑣碎的一切，這輕觸的舉動總能提醒我。那細絲牽連的另一頭，曾有個失落，憂傷的自己，堅決不放棄任何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