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若慈

「隨時，到周。」妳所餘的生命期限，徐醫師是這樣跟我說的。隨時。此生沒有深刻體會「隨時」這樣的計時單位，原來這樣裂解人心，令人崩毀。

癌細胞骨轉移，將患者骨髓吞噬殆盡，造血不及自我修復。血小板指數太低，必然走向自發性出血，如果出血在大腦，一瞬間就走了。

「那是毫無痛苦的。」

我謹記著這句話，拚命祈禱妳走的平靜安詳，心底卻又高懸那個毫無明確數值的計數器。總是睡前最恐懼，夜裡全部的感官聆聽妳的動靜。妳翻身，妳咳嗽，妳嘆息，我都害怕那是妳最後的聲響。

磨太利的刀會裂，繃太緊的弦會斷。那時我總跟妳說，我都做好心理準備了，妳不要牽掛我，一絲牽掛都不要有。但其實都是騙妳，只有夜裡動輒驚醒的片刻我願意承認，那也是騙我自己。內心有聲音反覆叫囂，為什麼這個世界這麼殘酷，割我心頭流血，逼我走入絕境。

我們日間談論過無法預期的死亡界線，口吻雲淡風輕：「就像橡皮筋打人，彈到之前最害怕。」

可是夜晚我無法如日間笑語，快要壓碎我的那個深夜終於忍不住對妳說，「但這不是橡皮筋啊，根本就不是。」我唯獨沒有告訴妳，這是炸彈，是北韓用於處決的高射炮，是流言粉碎者裡萬用的C4炸藥。

妳沒有走得毫無痛苦。血小板再低都沒有輕巧帶走妳，肺轉移的癌細胞讓妳最後一段路坎坷前行，咳嗽起來無法呼吸，比死難受。以致於我不再害怕妳遠颺，重複禱告天地各路神佛接引，主耶穌，媽祖娘娘，觀世音菩薩，地藏王菩薩和藥師如來佛，一口氣念足五個神號，哪一個都好，只要能讓妳不再病苦。

妳走後我每天流淚，有時不免自我安慰，妳終究脫離病體，無病無痛了。

多日來我能吃能睡能笑，總是跟別人說，陪妳走完最後一段路，最難熬的都過去了。可是，那真的不是橡皮筋啊。

妳生日那天，我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我們翻閱無數次《拉麵王》，熱衷日本拉麵，妳生日那天晚上，終於我仍去吃了永康街裡的樂麵屋，因為《拉麵王》裡也有一間樂麵亭。吃了半碗我跟同行的黑咪說，「這是我在台灣吃過最好吃的拉麵。」不該吃拉麵，或者不該說這句話，炸彈引信忽然就點燃了。

樂麵屋裡我幾乎用光桌上的紙巾，淚流走過小半條永康街。轉入信義路前，前方的小小行人或許驚動，轉過頭來的小女孩對我面露困惑，她旁邊稍長一些的女孩摟住她肩膀，匆匆避開我這樣的流淚怪客。

（啊，願妳們永不受我這樣的苦痛。）

信義路人行道上我終於停下腳步，黑咪問我是不是過度換氣，我點點頭，忍住眼淚專注呼吸。那天妳生日，我就那樣哭過去了。走路哭，泡澡哭，熄燈要睡了，還爬起來哭。

（這個世界上啊，我再也沒有雙胞胎姐妹了。）

妳跟我說過，「不要在外面尋找我，要從妳裡面尋找我。」

但我被炸得粉碎了，只能流淚以對。

而我卻有這樣的信心，即便全世界的人都擔憂我，妳不會擔憂。因為我們都知道，粉碎以後，黏合以前，需要的是時間。流淚罷，我會為妳乖乖拼湊起裂解的每一塊我自己。

哪怕需要一輩子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