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勳
「《紅樓夢》未完還不要緊,壞在狗尾續貂成了附骨之疽。」
張愛玲其實不遺憾《紅樓夢》未完,米洛島出土的維納斯,斷臂斷手也還是動人。
她遺憾的是有人亂七八糟續寫,在維納斯身上亂裝不相稱的義肢假手。
讀《紅樓夢》,讀完前八十回,讀到後四十回,許多人都有突兀之感,這本書怎麼了?怎麼不好看了?
一件好的藝術品,必然有一致的風格,若有其他人介入,風格被攪亂,自然就讓人覺得突兀。張愛玲是熟讀《紅樓夢》的,她小時候讀到後四十回,還不知道是其他人補寫的,但她那時已覺得奇怪,〈紅樓夢未完〉這篇文字裡,她這樣說:「小時候看《紅樓夢》看到八十回後,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起來,我只抱怨:怎麼後來不好看了?」
張愛玲註定是要做作家的吧,完全不依靠考據,小小年紀,單憑閱讀的直覺,已經判斷出真偽。這是她後來在美國,花十年時間,依據不同版本,寫出一系列《紅樓夢魘》的原因吧。
所以我讀《紅樓夢》,讀到後四十回,常常習慣拿張愛玲的《紅樓夢魘》來參考。我相信她的天生稟賦,來自一位好的創作者的直覺,那種直覺往往是考證家看不到的文字上的敏銳。
這有點像看畫,一張偽造的宋畫,放在郭熙的「早春圖」旁,怎麼看就不是宋畫;張大千仿的石濤,筆墨都不差,但就不是石濤。我在普林斯頓大學的研究室裡看過張大千仿的石濤,筆墨線條都講究,人物造型更是精準。但如果看過石濤最好的作品,大器渾成,沒有那麼多小細節的斤斤計較,滯墨、敗筆,都不避諱,然而真好,隨意自在,像極了《紅樓夢》原著的真真假假,撲朔迷離。
許多人指出前八十回年齡的錯誤、事件的矛盾,但大概都是不懂創作的人隔靴搔癢的迂腐之見。沒有美學的品味,斤斤計較細節,筆要怎麼拿,墨要怎麼磨,紙鎮要怎麼擺,都只是俗匠可笑鄙吝的自我限制,大創作者絕不被這些小節拘束。
石濤自己說過:「縱使筆不筆,墨不墨,自有我在。」
這是創作的至理名言,沒有自信自在的「我」,被世俗「筆」、「墨」綁住,不會有石濤,不會有《紅樓夢》,也不會有張愛玲。
美,最終是回來做自己。
所以,張愛玲其實不遺憾《紅樓夢》未完,米洛島出土的維納斯,斷臂斷手也還是動人。她遺憾的是有人亂七八糟續寫,在維納斯身上亂裝不相稱的義肢假手。用張愛玲自己的話來說:「《紅樓夢》未完還不要緊,壞在狗尾續貂成了附骨之疽。」
這話說得很嚴重了,張愛玲顯然不喜歡續寫《紅樓夢》的人使一部好作品被「庸俗化」了。
現代人讀《紅樓夢》的矛盾是,要不要就堅持只看到八十回,後四十回完全不看?
(摘錄遠流出版公司新書《微塵眾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