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幾場雪的紀事

文╱陳煌 |2015.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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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煌

雪約有五公分厚,平整寬大地落在所有的電線杆上、楊樹上、屋頂上、車輛上,和所有夜歸人的心上,碎紙片般密密開始飄落堆積在夜晚的肩頭。

那一年的十一月末,北京已下了兩場雪。

這兩場雪都下在夜晚,下得有些令人意外。下在夜晚的雪有四種好處,一是可在夜晚睡前臨窗眺望,那是夢境的一景;二是可以興奮地縮在被窩裡,拿它當枕邊聊天的話題;三是可以外出走走,那是純粹黑白色的城市;四是如果在雪地滑跤時,可以毫無忌憚的大聲自嘲大笑。

但第一場初雪的夜晚,我走出北京地鐵站很遠後,就開始後悔把那地鐵站旁冒著白煙的小籠包捧在手上了。雪約有五公分厚,平整寬大地落在所有的電線杆上、楊樹上、屋頂上、車輛上,和所有夜歸人的心上,雪繼續下著,碎紙片般密密開始飄落堆積在夜晚的肩頭,我放慢腳步去細聽踩雪時留下的聲音,那是一種莫名愉悅的聲音,自從旅居北京以來,我從來沒埋怨過雪天。雪地的凌亂足跡又逐漸被旋至的雪片覆蓋,如同要掩飾犯罪涉嫌人所遺留的足跡一樣,將最後夜歸人一點點沉重步履的蛛絲馬跡湮滅,而證明雪是最潔身自愛的。但我始終無法證明自己喜歡雪的真正原因和理由。

我們臨窗眺望著社區小小公園的雪景,薄弱的昏黃路燈照在遍目的雪地上,寂靜的雪愉快而濃濃揮灑,連我深藏已久的一些些搜腸掛肚的詩意一時之間也無濟於事,所有飄落的雪片絕對都比我更容易把一首詩寫得更好更精采絕倫。但隔天一早去搭車時,城市地鐵站的玻璃窗前卻貼出一張告示,說明因動力不足而停駛;我反常而愉快地往回走,如果老天要我多走一趟最愛的雪地,我也樂意。不過所有的交通因而幾乎癱瘓,我披掛在厚厚大外套的圍巾與毛線手套都抵擋不住凍寒的氣溫,等雪歇了,穿越馬路時,已被車輪壓實成結冰滑溜狀的路面,總還是讓我步履維艱。我不禁想起二○○一年初遇北京第一場大雪的晚上,我在宛如冰上馬路摔得四腳朝天還能哈哈解嘲自己的情景,而接下來跟著我在同一地點紛紛滑跤且相互捉狹、樂不可支的一群年輕人,讓我發現自己原來絕對不是單一獨愛雪地的人而已。這一天我比預計上班的時間,足足晚了三個鐘頭始抵達辦公室,並且開始急忙關切一項原本等待下第一場雪時立刻準備開拍雪景的雪衣服裝片子進度。我突然覺得,我喜歡在下雪寒冷的天氣裡更賣力工作。

我高在十二層的辦公桌鄰近一扇窗,如果願意,我一抬眼就能俯瞰到一部分北京城的面貌,而且可在推窗後一伸手便能從滯留在空調上的積雪,用一把尺量出一整夜積存的厚度;或者,欣賞、判斷下雪的紛飛天地,是如何營造出詩的氛圍的。我也曾在初冬裡,驚異地見過一隻試圖索食的老鷹,低低盤旋在北京城市中心天空,不過同時我卻有些擔憂牠是否能度過積雪的凍寒,也許牠的出現是因為城裡有過多的喜鵲,但如今已少有喜鵲經過我背景是白雪皚皚的窗前了。對老鷹與喜鵲而言,雪不單意味著食物的可能匱乏,也意味著可能要有足夠更強的求生勇氣,所以,雪也無法長期君臨天下。

這場雪下了一整晚後,停了。



時隔約半個月後的第二場雪,也下了一整晚,又停了,積雪有五公分高。我還是在下雪的夜間遇上的,起先是如毫毛的細緻如雨,接下來是如鵝毛般的飄逸飛旋,那夜裡我累得沒聽見詩人筆下所謂雪的聲音。但一早出門時,我踩在雪地的同時也特地打了個手機給M,只說下雪了出門小心簡單幾句。接著在辦公室裡,我清晰地又聽見小區的人一路拿著方型鐵撬,對著結冰生硬的雪地細心逐步地敲,敲碎的碎冰雪塊就往樹下路邊堆積,這種響聲喀喀清脆生動的從清晨的雪地傳到我耳際,感覺這似乎才是真正雪的聲音。這對北京人來說,大抵只能算是小雪了。何況到了當晚又歇止了,只在各處的樹下、路邊和草地上留下鼓起或點綴般的雪痕,見證冬雪又一次的夜奔。

老鷹與喜鵲全然失蹤,天空又留給了陽光,我站在窗邊居高臨下有點無聊地望著逐漸化去雪跡的城市,在其他的季節中,鷹鵲放膽且自在享有這宛如平靜湛藍的天空,但這時牠們的消逝又意味著真正的雪冬逼近了嗎?中午去吃碗熱呼呼的麵條時,我是踩著融成水漬的溼溼地面走過的,我盼望雪雖然驅逐了鷹鵲,但雪水卻滋潤所有枯敗的草木與土壤,所有還留下的都將因而受惠,而我擁有愉悅。



二○○四年第三場雪在窗外悄悄下著,細密如針的雪這次在光天白日裡造臨,濛濛的天地只有黑白的層次與風景,但我卻又聽見一聲喜鵲的孤啼。

不過,從此北京的雪就愈來愈稀少罕見了,就如同過去城裡常見的無所不在喜鵲一樣,即便在過去嚴寒密雪的冬季,牠們依舊能在北京任何一個角落,抖抖宛若黑白相間的身子一掠起就能帶起滿滿的雪片紛飛,甚至能清晰在黑白的雪的世界中,在滿城張牙舞爪枯樹的樹頂猶能四處看到喜鵲留下的巢,高高托住厚厚的雪,這時就能聽見有人說「瑞雪兆豐年」這樣吉祥的話;但是人們並沒有發現,喜鵲的數量在悄悄劇減,就如同冬雪也在逐年劇減一樣,但根據我接下來十年來的觀察,北京霧霾的天數愈增加,濃度愈高,喜鵲與雪天的數量也會隨著嚴重遞減,到了我決定回台北的二○一四年秋,我甚至可以斷言,北京自然天成的冬雪可能幾近絕跡了,因為我窗台外的天空與樹林裡早已鮮少遇見喜鵲的鳴叫與身影了,換上的是經常持續性的灰天霧霾。這十年來,我們甚至已全然放棄在北京的馬路巷弄裡隨便露天吃一碗麵條了。

如果,雪不來,氣溫還會一樣變冷嗎?事實上,暖冬已經逼退了雪天,我喜愛的冬雪和呼吸,以及踩在雪地裡的聲音,恐怕在未來都會隨著喜鵲的消失而匿跡了,而老鷹比喜鵲更早早地不知所蹤了。北京冬季的天空,恐怕從此什麼也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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