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評貴
漁船的燈火交相掩映,散落在這一片漆黑的墨色液體中,海浪一遍遍打來,傳遞著海岸特有的腥臊味道。人們在白日裡逐漸散去,隨著黃昏到夜晚的轉換,黑夜才歸還了漁港的本來面目。我看見福興伯蹲踞在碼頭旁,嘴裡的煙火彷彿與漁燈相互呼應,隨著他的吸吐而漫起一圈圈光暈。那時,我才看不見他白日裡臉龐上的皺紋,彷彿夜晚的航行打漁,才給了他真正的輪廓,抹平了海風、日頭在他臉上刻下的刺青。陳仔解開昌隆號的纜繩,這時船的引擎也已發動,我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等待船長福興伯的一聲令下,我才敢踏上船,擔心誤了其他船員的工作動線。福興伯站起來,那略為佝僂的身體迎著海風,衣角隨著吹來的季風款款擺擺,望著他這討了一世的海,說:「我討歸世人的海囉,還未看過有大學生對這好奇,講要研究,恁讀冊人的想法,真正不知影在想啥。」但他還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聲:「好吧,行啦!」爽快地答應帶我上船。
我走上甲板,任由引擎發動的噪音和汽油味道,交雜在這一片海域之中,船身駛入夜晚的近海,再遠一點,陸地竟成為縫成一線的細小橫線。船身上下短幅度的擺動,讓人紮紮實實體會到,這裡是另一片天地,出航對他們來說,沒有小說或漫畫裡的偉大情懷,只有如被釣線勾住魚唇一般,與艱苦的生活拉扯。若是輸了,轉眼就是離水乾涸的命運,若贏了,也是溢散在海裡的一片腥甜,失唇而逃。出航還沒到地點,我趁著陳仔工作的空檔訪問他,陳仔其實不姓陳,這是福興伯與他之間的默契,給他的一個異地的姓氏,叫起來比較親,福興伯這麼說。陳仔是印尼籍的漁工,他從二十五歲那年,就離開家鄉到外地工作,至今已有十多年,那時他還是違法的外籍漁工,也許是因為福興伯也在,所以陳仔多談的,都是過去他剛出海時,搭上台灣出遠洋到巴西捕魚的事情。
他說那年,他剛滿二十五,胡裡胡塗地簽下一份合約書,其實那工資微薄到養不起家,還得冒著生命的危險,若葬身在外,遺體將不運送回國,他怯生生的簽下自己的名字,掌心微微冒汗,以為一生就將豪賭在這裡,若成功歸國,就會是個富翁的虛幻之夢。直到上了船,才知道什麼是壓榨。苦悶時,他便看著月亮的圓缺,計算著合約的日期,彷彿月光一次次的開眼闔眼,都是故鄉的盼望。我問他,那麼,在現在的環境中還想家嗎?他說對故鄉還是一樣,永遠就像剛上船時相同,有著永恆的戀慕。
他想起在他剛上非法漁船時,遇見同樣來自印尼的同鄉,每天一起躺在甲板上,看著月光的陰晴圓缺,小聲哼著家鄉來的歌曲,伴隨著海風吹撫而來的鹽分沾黏在身上,他以為自己就要走到盡頭了,但沒想到是,他的同伴先離船跳海,從此葬身遠洋。說到這裡,陳仔沉默了很久,福興伯走來,遞了根菸給他,問我要不要一起來一根。三個人蹲踞在甲板上,浪一陣陣打來,沙沙聲布滿整個黑暗,我看著眼前點起的星火,一吸一吐,看不見他們散出的所有故事,卻可以明白,那分以沉默取代的,沉重的口述。等差不多到了漁場,福興伯站起來,同樣以沉雄的口氣說一聲:「開始做事啦!」所有人備好工作器具,架燈、投網,那作業流程中的一收一束之間,彷彿就已是,他們這一生的註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