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髮廊的旋轉燈筒絞著,絞著,扭麻花辮似的,法國國旗的紅,白,靛,又是紅,白,靛,從早到晚,無窮盡延伸下去。夏末的髮廊的玻璃帷幕太過照眼,放下了整大塊玄色紗料捲簾,影影綽綽看得見裡頭的四張座椅,四張鏡;客人來了方才揭起──立時就成為一個活動的櫥窗,上演最摩登的剪髮秀。設計師向助理附耳道:「你去把冷氣開二十五。」
這是一間鮮煥的小店,琳琅的刀剪梳篦,玻璃櫃上各色各樣的髮凍髮膜髮霧,染膏燙劑,瓶瓶罐罐,粉粉光光。吹風機烘烘,蓮蓬頭淅瀝淅瀝,伴著動感的無人聲的西洋電音,在耳裡抑揚頓挫。這店開在上乘的地段,因此洗剪染燙等等操作都比尋常沙龍要貴上一倍,然而客人絡繹──也許就因為它所費不貲。
一對鮮煥的夫妻經營著這店。妻子是操刀的設計師,丈夫兼任店長與助理,下頷微髭,穿一件鉛灰袖孔領短衫,橙子色反摺煙管褲,給客人斟茶搥背遞雜誌,濯髮時訓練有素地柔聲問道:「水溫可以嗎?力道可以嗎?」一個小兒子生得和爸爸同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只沒蓄上鬍子,眉目口鼻都是照樣造句,不過更生嫩些,腦際給剃出一枚星星圖案,看上去永遠像五歲。三人就賃居小店裡間,靠靈巧的手藝撐起小小的核心家庭。
因此,這設計師實在是個能幹人了。她生著一張長長的鵝蛋臉,長長的鼻,施朱傅粉遮飾了兩頰上的疤瘢,一對瞳子描繪得黑黑濃濃,那睫毛便是眼睛的劉海,被認定屬於髮型創造的範疇,刷得又密又翹,鉤子似的勾人──沒有邪念的那一種。她身段極高挑,打理客人時總是乘張椅子,岔開了兩腿,歪著脖子去檢視耳鬢的細節。日常穿一雙銀璨璨流蘇套踝夾腳涼鞋,搽土耳其藍趾甲油,重重流蘇懸瀑也似掛下來,走起路來鬚帶飄颻,像趿著一雙翅膀,浮來暫去,整間髮廊都跟著活色生香了。
就是從前懷孕的時候也沒有一點兒眉低眼慢,她腆著肚子將那滑溜的披風一抖摟,替客人圍將起來。
頭髮是極其公開,又極其私密的部位。一個客人剪髮時,等於將他的一切自我開誠布公了,任憑怎樣戒心,在那魔鏡前都無所遁形。設計師顯然深諳這樣如坐針氈的焦慮,很快便用她的專業安撫了客人的忐忑。黑髮生在腦上是黑色的雲,剪下來,就化作黑色的雨,這裡一綹那裡一綹,是夏季的滂沱;那披風便是一頂清白的傘,承載多少昔日的快樂與憂愁。新的自己誕生了。鏡裡設計師的笑,是一個表演者對於觀眾的滿意的自滿。
然而生活不能永遠都是表演了。都沒有客人的時候,髮廊的夫妻在店裡吃自助餐的便當,掃掃地,陪小孩讀書識字。有時設計師一人歪在那朱紅荔枝皮沙發上垂首撥弄手機,這亮麗的小店忽忽就成了一只透明觀察箱,棲身其中,她是一隻伶仃的獨角仙,等待金錢豢養。
這個月,髮廊裡諸般服務悄然調漲了價碼。客人察覺了,微笑默認,伉儷兩人也就微笑默認,然而可以想見兩人肩上的生計擔子,該有多沉;房租,學費,治裝費,水電瓦斯用度……一間髮廊是一個化學的場所,大量的水電被消耗了,反應幻化為如水如電的美貌──只是不久長。大理石磚地上,一潭一潭深邃的髮的漩渦絞著,絞著,掃帚一揮,統統藏到畚箕裡。
清朗的午後,髮廊的兒子在街上同鄰居小孩們嬉戲,吹肥皂泡子。日頭下,那紛亂的泡影閃閃爍爍,斷斷連連,一球一球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這裡是粉金,那裡是粉紫,這裡又是粉綠。盛開了,也就沒有了。那些泡泡一嘟嚕飛上天,飛入太陽光裡,漸漸看不見了。
我喜歡這髮廊的一家三口,因為他們如此努力地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