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進文

小愛神

海中升起星期五，泡沫歡呼；今夜，暗香胎生，戀人絮語長生。小小的愛，是神。

一個人

一個人散步，一個人隨意，隨意一個人加減一個天下；一個人獨立，一個人風光，在風裡；一個人不一定想存在，存在不一定需要像這樣一個人。

改造

走進一家佛雕店，請木刻師傅雕刻我。他摸我頸子，開始刨，我就有種人渣的感覺。師傅心中有結構，順著我手臂敲鑿，就有一條鐵著心的路展開，我聽見火車嗚嗚嗚載歲月離開……師傅，請盡量雕鑿及刻劃，讓疼痛一直在一直在好麼？師傅在我臉部一刀劃出傷口那是笑。我內裡一些哀傷的東西，像我們的島一樣堅硬，請在我的材質鑽個空洞吧，我們都需要有地方躲起來拭淚。分不清是肉末或木屑，紛紛掉在店內我們腳下的國土。師傅面對像我這樣一個人，邊雕刻邊難過，為了我曾經如此麻木。

點絳脣

將千萬個銅鏡熔鑄為鐘，這美的習俗。一日，山寺敲鐘，影影幢幢，鐘聲為鐘聲自己高興，風梳念想，啊舒服，霧隨風描蛾眉，悟與未悟，之間蜂鳥在香上點絳脣。

魯迅

上班的日子，已經吃到不知要吃什麼的午餐時刻，我彳亍台北巷弄，經過一株棗樹之後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突然聽見某店家與顧客為了價錢的爭吵聲中飄出一句：「你吃人啊！」那顧客的紹興口音聽起來像魯迅，我走進店家邀他到隔壁酒樓，他邊走邊還吶喊著，望著他，一時我神色徬徨，心情像一片好餓的野草……

奧客與俠客

低落的經濟，頭犁犁，恍神行過竹林，忘路之遠近。忽逢奧客對俠客耍劍，每一招，只為尋求一個活下去的解釋。俠客不敵，負傷扶著沮喪的經濟，顛躓，搖晃。奧客說，「懂楣桷，比懂功夫重要。」俠客一口鮮血吐向荒湮漫草的產業道路，夜雨淅瀝，呵呵十幾年不思議這樣白費工夫。竹林上空轟隆隆，奧客搭上直升機，趕赴其他江湖，參加競選活動。經濟抬望眼，仰天長嘯，裝激烈！

思慕微微

你不是風這麼簡單，你透明好一陣子。「一陣子」不是時間的單位，是容積。淚是容積，思念也是。每次感覺人生透明好像什麼都已不在，就知道這時你還在，恆在，在葉影的婆娑中。

為了綠

綠窗帘說起話來就綠啊綠，綠藤由窗外爬進臥室，以史前的動作。一陣綠風吹入，淺水綠的牆微微激動，綠藤上有一隻綠樹蛙，綠樹蛙說了些青綠灰綠橘綠可可綠如同傍晚將暗未暗的話語……臥室傾聽綠、玫瑰燈飾傾聽綠、名叫「晚霞」的颱風路過也傾聽綠……綠啊，十六歲的綠，在筋在骨的綠，綠的樣子像在準備學校考試，青澀，文靜，顰蹙……綠蔓生至客廳，沙發上一尊老朽，老朽也康健硬朗地感染橄欖綠，很快就祖母綠，綠過回憶，濾淨自己。

戀物癖

他決定和一輛新車結婚，洞房花燭夜，他進入車內，催足油門，他和車都沒有保險，就這樣激情向前奔馳而去，很快地，他們生出一堆事故、生出一條長路、生出一大片風景。多年後他老了、車也舊了，車轉頭走自己的路。而他另結的新歡是一輛更高檔更符合事業有成的車子，年紀大了一踩油門幾秒鐘的快感就到達一條長路的盡頭，他和高檔車生出最後的一個事故，生出最後一片死亡風景。

遺言

今晚看著母親微笑的遺照，我把相框的背面打開，照片取出，發現相框旁有一個袖珍的門把，幾乎難以發現，我小心翼翼拉開，門口好小，我用無名指探進去，掏啊、摳啊，竟然給我摳出了──兩句話，沒有特別意義的兩句話，我心想，「您藏這兩句話幹麼呢？」拿到耳畔，這兩句話像小鈴噹響起：「無代誌～ ～」「想乎開～ ～」……反反覆覆，就這兩句話，直到我將小門關上，才停止，我重新放好遺照，望著母親的微笑，「所以，您認為這兩句話很重要？」她笑而不答。

安頓

對於已發生之事，不要對它懊悔，推開它，像推開一扇門，推不動嗎？那就拍拍它的門把，鼓勵它留在原地。然後你轉身，也不急著離開，只是從容地跟世界認真聊起另一件事。

同音異字

鐲，是古玉在月下獨酌，七分微醺三分樸拙，濁酒漾著寶石綠、祖母綠、秧苗綠、菠菜綠、豆青綠、淺水綠……忽聞柴門有聲剝剝啄啄，是一群翡翠來訪卻神情焦灼。

沿著人行道

楓香，是楓香在風中點頭搖頭純聊天，聊及深冬，葉的表情就由脈脈變得色色。我向落葉聲聲走去，除了我的打擾，葉與葉從不干涉彼此的哀愁。我只要繼續行走，我就挪動風景了。窸窣聲聲深度踏響我的身體，忽然我就充滿寧靜。

不好意思

我已寫詩多年，感覺卑鄙。字義與字體落魄街頭，遊魂一般晃來晃去也就形成幾行，這誤會很深，深至人生。老狗睡在門口，甜得像逗點。我在門內寫詩多年，低垂的頭是句點，咳嗽聲像世界一樣大，為了暗夜壯膽。詩感覺我卑鄙，鄙人這麼多年卑著，何不乾脆土土地碑著？一個無害的人寫詩，是無益的。或死或活皆不明顯，這麼平凡的熱烈，這麼多年，這麼疲憊。詩人追求像人一樣，像人一樣的詩。多年來寫不出自然嚇死自己的一句，詩怎麼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