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鹿憶鹿
「男人可能四十好幾了，也可能不到四十歲，他被生活剝蝕的痕跡太明顯，讓人不敢確定他的年齡。深皺、黝黑的臉龐泛著油光，他專注地、憐惜地撫摸他的手；手上的五根指頭，只剩兩小截。那手肯定是被利器傷害過，小指頭、大拇指各剩一小截，孤零零地被拯救下來。意外發生有些天數了吧！傷疤形成了，是藥水燒灼過的樣子，焦焦黃黃的。男人用完好的那隻手在傷痕上游移著，摸摸小指、摸摸拇指，又摸摸中間平齊的部分。傷口一定不痛了，男人偶爾輕按著，並不顯出痛苦的表情，只是充滿著不捨，原是厚實的、強壯的手指，突然地、無端地，永遠失去了，不能再接回來。男人接著專注地注視他的右手，五隻長短不一的、指甲有泥垢的手指平伸著，在他眼裡，可能從來未曾覺得美麗，此刻，他端詳擁有的五個手指，似乎有分無法言宣的愛意。失去的，愛，來不及了。」
一直記得自己曾經寫過一篇有關手的小文，寫自己到醫院門診枯坐兩小時的過程看到一個男人的手。他就在右前方的鐵椅上，側著臉，一直看他的兩隻手。都過了將近二十年，一直記得自己曾寫的那被利器截斷的手指。
想到多年前的這篇小文是因為右手中指指甲旁的一點發炎感染，為了醫治無端莫名的感染，一個月左右的生活好像都脫序了。那點小發炎起先並未引起注意，不痛不癢的，後來開始腫脹，那層薄薄的皮膚下應該隱約有些小細菌在攻城掠地，用一種蠶食鯨吞的擴張領土方式。按照從小的經驗模式，拿一小枚縫補衣服的針，在小紅點上刺個小孔，將膿擠出，過兩天一定完好如初。當然那根小針還用酒精擦了又擦，避免小傷口又受到感染。誰知指頭是愈來愈腫，卻總擠不出一丁點膿，一天兩天三天過去，真的體會到什麼叫束手無策，把手端放在桌上苦惱著，一垂手就感到一種難言的痛楚，說不清的，像有隻小螞蟻啃那一小節手指。要說痛倒也談不上，怕的是成為蜂窩性組織炎，朋友動輒危言聳聽一番，嚴重了連指頭都要截棄呢；而拿匙筷的飲食不便倒還其次，影響平日的紙筆書寫讓人不堪忍受。是的，感到有一個隱形的敵人，正環伺在側，虎視眈眈地要剝蝕我書寫的手。
到學校保健室，說是甲溝炎，膿還不能擠，給了幾天抗生素。抗生素吃了兩天，指頭還繼續腫脹，不小心碰觸，總要一陣強烈痛楚，只好下決心去醫院。醫生說不是甲溝炎，是細菌感染，拿回另一種抗生素。指頭的膿似乎已蓄積在深深的皮層下，抗生素看來效果不大，膿不擠出是不行的。
再到一家診所，醫生又說甲溝炎，可以馬上劃一道口，把膿處理掉。那個醫生看來是很有經驗，手放上檯子，心理還沒什麼準備，刀落刀起，膿漿噴出，指頭因為被擠壓而痛到暈眩，只好躺下。接下來的日子，每天吃抗生素，回診所換藥包紮，指頭不能碰水，不能洗衣洗菜洗碗，連洗頭洗澡，都有困難。
為了一根莫名其妙的手指，已吃三種抗生素，去過大醫院也去了小診所，而診所慎重其事要求每天去報到，要用一次健保卡，要交掛號費。折騰了一星期左右，情緒已到崩潰邊緣，浪費時間金錢，浪費健保資源，前前後後都半個月了，什麼時候是了結？終於下了決心，自己換藥包紮。打電話給醫生朋友，他說診所當然希望病患每天報到，這樣才有收入啊！又包紮了四五天，再去診所，原來幫忙劃刀擠膿的年輕醫生不在，換藥的是診所的所謂院長大人，他一看就說，指甲下還有膿，顏色還不對，要麻醉把手指甲修掉一些，指甲沒弄掉一些永遠不會好的。好了，是該崩潰了，火氣來了。如果該麻醉去掉指甲，為何當初不處理？現在再重新來一遍。幾乎要罵粗話了，每次氣到極致就恨自己不是地痞流氓，不能在對方面前怒吼。什麼玩意兒？生過兩個小孩都沒打過麻醉，為了一個指頭的腫痛搞得要發瘋。
不管了，自己再抹碘酒包紮，偌大一個身軀，每天只是呵護那個指頭，難道要嚴重到整個指甲拔去？是免疫系統已經崩盤到沒有任何傷口就可以要人命嗎？才兩三天，又回去診所，原來的醫生看了一下，淡淡地說，今天再換藥，明天拿掉紗布就不用包了。聽到這樣的話應是要喜極而泣的，然而原先被插了一刀總也要一個說法。為何兩三天前那個院長還要再重新動刀？草率或故意？如果是前者，那是沒有專業沒有經驗，如果是後者，那是為了坑健保，那是沒有醫德沒有良心。試想，手指再麻醉去掉一些指甲，沒有一個月半個月如何復原？醫生哪會懂得手指影響了所有作息？何以所謂院長有這樣的舉措？被人聘僱的年輕醫生苦笑了一下，表示他無權評價院長的說法。那個苦笑中有一點曖昧，意思像似沒啥稀奇，他常常這樣的。
臨走，告訴那個醫生，這個診所有問題，有能力的人不能待。他竟然說，十分十分感謝抬舉。
方孝孺有篇叫〈指癒〉的文章，說一個人左手的拇指長了一個腫粒，愈長愈大，差點致命。文章當然是有所寓意的，為了強調，天下的事故，通常發生得極為細微，人不在意，往往會成為莫大的禍患。方孝孺這篇文章像是真實的事例，主角叫鄭性則，住的地方是浙江的浦陽，讓人覺得了不起的是，從手指頭的腫粒聯想到經世濟民、國家大事。平凡女子，手指頭有了小恙，就只想到不能洗衣淘米，多虧認識幾個字，影響多一點，就是不能握筆書寫而已，還好現在有電腦，可以用完好的手指敲鍵盤，寫稿子論文還是可以的。（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