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婕

妳在那間宿舍住了十天。四棟樓，每棟外觀皆相同，沒有清晰可辨的特徵，假若不記相對位置，必須走到門口，踏上階梯，看見小小的樓號，才分得出。已經忘記那間宿舍位在樓房的什麼區域了，前、後、左、右？妳是個路痴，經常騎到門口，才頓覺又跑錯樓，推腳踏車重新上踏板調頭。

但妳記得宿舍門禁極為嚴格。內外門圍出狹窄的過道，僅容一人，先拿卡刷開外門，將外門關緊，才能按鈕打開內門，外門和內門無法同時開啟，出來也一樣。過道空間實在太小，一個人也嫌擠，女孩子帶著大包包，又愛買東西，兩手一拎更難進去——妳理解治安不好，但練縮骨功也不是這樣，旁邊還有女保全看著。

拐上樓梯，三樓左轉是妳的房間。房間內部是藍色系的，藍色桌子、藍色櫃子、藍色床板，湖水藍沉甸甸，很素淨的風格。幾個月前妳來過一次，領完鑰匙、登記資料就消失無蹤。那天打開房門，裡面總共四個座位，床在上方，靠門兩套桌椅擺滿雜物，靠窗左邊座位主人不在，從物品置放的方式看得出天天有人使用，右邊坐著一個黑捲髮的女孩，轉過頭來，內斂的微笑自圓臉拉開，起身跟妳交談。

妳看不出女孩討不討厭妳到來。縱然學校宿舍使個人的居住風格壓縮至極低，這間房間已由她和她的室友協調出共同度日的模式，沒人會期待再多一個房客。妳留下女孩的聯絡方式，女孩說左邊靠門的位子可以坐，都是放室友的東西，會叫她回來收拾。妳不明瞭，為什麼是左邊而非右邊，也許右邊物品更多更難整理，妳沒有問。

女孩是那麼沉靜，安然生活在房間的情狀，妳能感覺到她的長治久安，這應該是間齊全的宿舍，至少，可以養出像她這樣的女孩。但妳過不了自己的關，終沒住進來。

之後妳就沒再去那間宿舍。女孩未跟妳聯絡，保全也沒找過妳，或許那些物品還擱座位上頭，巡房時以為妳已入住，室友不多問，就蒙混過去了。幾次經過那棟樓，妳猜想她們是否曾揣度關於妳的種種，那個來過一次卻消失的室友？

妳獨自住在附近的單人宿舍。藍色的宿舍一直在那裡，只是妳下不了決心。

被趕出單人宿舍那天早晨，妳帶著隨身行李就上飛機走了，女房東說其他物品可以先寄放房間，假裝是她的東西。兩周後回來，妳先至宿舍探看，屋裡仍只有女孩，她家裡有事，等會就要走。桌子堆放雜物，會打給室友叫她清，以為妳不再出現，收掉的又放回去了。

回到單人宿舍，妳真不知曉一屋子東西該怎麼搬，竟在幾個月中製造出這麼多物品。妳沒有證件，出入不便，必須一次搬遷，打電話給同住那棟樓的一個姐姐求援。妳和她、她的男友吃過飯，姐姐問妳住哪一棟時，妳老練地報上樓號，妳確信不會有人真的去找，所有人都以為妳住裡頭。實際上妳經常在單人宿舍周邊看見姐姐，閃身別開臉。被趕出宿舍前幾天，等電梯遇到姐姐，才招認妳也住這棟樓。

姐姐不在，派男友來幫妳搬。姐姐的男友教妳怎麼提，哪些東西放水桶，哪些綁一起，重的都由他揹，妳意思意思拎了幾袋。你們像兩個馬戲團團員，一身奇裝異束，往真正屬於妳、妳卻一天也沒住過的宿舍邁進。

那名從未照面的室友還沒回來。妳把桌上的雜物挪開，自行李箱取出這幾天必要用的東西，箱中還裝著滿滿物件，提醒妳十天後又要遠離這裡。屋內合理地擺放不屬於妳的物品，妳的行李，也融為其中一景。

這座房間是組合屋。妳的舊居因意外的災禍失去，如今在此重建，即便只是暫時的屋宇。

她們不在，妳一個人訪看這間宿舍。妳獨居多年，對如何使用宿舍感到茫然。嘗試操作房間硬體，發現不太健全，每個座位的插座位置不同，找了許久才看見，妳的插座在衣櫃跟牆之間，縫隙過小，必須搬開衣櫃，才能將插頭插入，妳力氣小，無法同時撐起衣櫃又插插頭，得等室友回來幫妳。兩個網路孔，近妳這一側插著室友的網路線，她的網路孔是壞的。進浴室，開水要刷卡感應，打去櫃台問，學生證只存吃飯錢，洗澡的額度必須另外儲值，這麼晚，機器已經關閉，沒法存了。

九點多那名沒見過的室友回來了，進門就親切招呼妳，儼然妳已住很久似的。她說她叫媛。媛身材瘦高，瓜子臉，有點鳳眼，長捲髮盤一邊。問怎麼現在才搬進來？妳怕惹麻煩，隨口胡謅這幾個月的行蹤。媛拉開椅子坐下跟妳閒談，一邊收拾東西，叫妳用網路儘管跟她說，把線換一換便是，學生證也能借妳洗澡。熱水只供應到十一點，媛也要洗，妳決定忍髒到第二天。

媛洗完澡回來，拿出一張卡片，埋怨同學生日到了，想不到要寫什麼？那絕不是妳會向生人開的話題，訝異媛初見面就跟妳提這件事，順口給她意見。媛聽說妳長期一個人住，笑道那不會好孤單嗎？

媛準備考雅思，睡前念英文，十一點半準時關燈，爬上梯子鑽入床帳。半小時後，妳有模有樣照做，太久沒爬梯子，每階都踩得腳疼，且妳匆忙搬入，連一條真正的被子都沒有，夜裡得蓋大衣禦寒。

搬進宿舍前妳非常緊張，許久沒跟他人同住，即令僅只十天，也擔心該怎麼度過，但媛那麼自然就接納妳成為新室友。第二天，妳們一起走進餐廳吃早餐，妳老是匆匆忙忙，這回悠閒坐下。飯畢，媛將衛生紙撕成兩半，一半遞給妳。臨出門媛還問妳，有沒有脫毛膏啊？（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