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昌伯相識，是在去年盛夏的某個晌午，那時天氣晴朗、太陽火熱，我們相遇在家中附近的街口，他問我「或扯戰」怎麼去，我聽他鄉音濃，便和他聊了一下，他也順道和我說起了家裡附近的故事。前陣子替家中粉刷了油漆，讓我又想起了他。

「這裡的每面牆都是我粉刷的。」昌伯指著斑駁的大門，邊吐著菸圈邊和驚訝地瞪大了眼的我說。他是個外省第二代，他從小到大都生活在板橋的小眷村裡，由母親扶養長大。來台不久後，父親死了，留下了他和年輕的母親，母親在村里替人裁縫，攢點買菜吃飯的錢，家中貧困得很，昌伯從小便去給人當油漆學徒。「王冕這人你聽過嗎？」昌伯操著濃厚的鄉音問我。我說最近剛好給學生上到了〈王冕的少年時代〉，當然聽過。昌伯說自己就像王冕一樣，心裡很想讀書，只是家裡窮，需要自己出去打些零工，貼補家用，順便學點一技之長。父親死前留了許多書，「書中自有黃金屋」，昌伯如此堅信著，因此每到了午休放飯時，他便拿起幾本《莊子》、《四書》翻翻，時日一久，竟也能背誦起其中數篇了。

猶記那時日正當中，昌伯啜了一口西瓜汁，開始朗朗誦讀起莊子裡的段落：「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這是〈養生主〉中的庖丁解牛寓言，意思大抵是說「庖丁」這人很會殺牛，透過十多年的練習，他已經摸清楚了牛的肌理，而他的技藝也已與「道」相通，無入而不自得。昌伯背誦完畢之後，將手中冰涼沁水的西瓜汁一飲而盡。

那時我只覺得這樣的相遇很神祕，因為我不過只和眼前此人初識，他便和我說起了他自己的故事，還熟背了一段《莊子》原文，哪怕他再從口袋裡掏出一本絕世武功祕笈，我看也不奇怪？我看著他老邁的臉龐，上頭的皺紋早已晒得黑一塊紫一塊了：盡是些老人斑，粗壯的手臂卻似年輕人的結實。「我已經粉刷油漆粉刷了五十幾年了，最近退休所以回來看看。」他或許看我呆望著他看起來很是粗壯的手臂，因此和我解釋了一下它的由來，「我刷油漆刷慣了，沒繼續學習，開始替人粉刷油漆，自己也做點買賣，在台南買了房子，後來偶爾會回來看看。」這裡沒什麼變呢？他指著那些晒在門口的臘肉、醃菜還有晾在外頭的花被，說著。「只是隔壁的小趙最近死了，剛剛問人才知道。」語畢，他告訴我他還是搭計程車去火車站好了，在路口攔了車，就這麼走了。

返家時，我不停地想像，那年紅色的巨浪席捲海棠，一部分的人民順著葉脈，被推擠至海峽的另外一端，或是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我覺得，與其說他們是「流亡」，不如說流亡的是政府，對百姓而言，那是「搬家」或「遷徙」，家裡換了面牆，換了幾張桌椅，換了住址，換了生活環境，卻換不了生活方式與氣氛，將家的影子從江南搬至另一個江南。後來在這個新的故鄉裡，一邊重構起對故鄉的想像，一邊四海為家。於是很多人開始習慣了一件事，那就是：「雙腳所踏處，便是故鄉。」替新的居所，粉刷上熟悉卻噙人熱淚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