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下雨的日子,我總會想起有一種黑傘,撐開來,傘內的畫面是一幅藍天白雲,又小又圓,籠罩在自己的頭頂上,因此儘管世界正滂沱,仰望只有晴朗。這種時候,若是為誰打傘,那意思,大約就是邀請對方分享我的風和日麗吧?我從來不曾買過這種雨傘,也從來不曾受邀進入過這種雨傘下。
關於雨天和雨傘的文章,似乎是很可以寫出連篇寓言來,但是因為已經有許多溼潤飽滿的好作品了,我在這裡老調重彈,未免太過無聊。我所能想到關於雨傘的景象,最有意義的,應是雨天站在高樓的窗邊,覷著底下的人們,出了門,出了屋簷,連三併四地撐開傘,那景象真宛若百花齊放。瘦瘦的花骨朵須臾裡舒展為遮天蓋地的圓,何其繽紛的爆炸,這裡是粉藍灑小黑點子,那裡是米白與葡萄紫交織格紋,這裡又是黃底墨綠滾邊,狹窄的眼裡簡直裝不下,可是愈是擁擠愈是吉祥熱鬧,看著看著,教人不自覺快樂起來。雨天是需要多一點快樂的事情的。
再不然,就是在雨天的公車上。雨天的公車總是格外載滿乘客,摩肩擦踵的,坐著的人固然平安,站著的人,不免要在心裡祕密地嫌煩。怎麼能夠這樣貼近呢,幾乎要聞見對方髮梢的油汗氣,襯衫上的柔軟精。眾人各自握著收下的摺疊傘,像牽著一隻溼漉漉的小狗,小狗在腳邊蹭著,嗅著,毛茸茸搔得人發癢。
(香港的雨傘革命裡,雨傘抵擋的不是天氣而是更為凶險的官威,保護的不是肉身而是更為貴重的民主,在這裡,成千上萬的傘不是傘而是御守了。)
近來常常在黎明時分聽見落雨的聲音,醒過來了。暴雨敲在陽台的遮雨棚上,訇然響徹殘夢,不知是誰設定的鬧鐘,也不知他起床了沒有,然而似乎沒有,因為這場雨天長地久地下下去了。我躺在客廳的咖啡荔枝皮沙發上,蓋著薄被子,莫名覺得安寧。下過春雨的早晨最好,清而涼,整個世界像一枚緩緩融化的冰塊,在蘋果茶裡,在玫瑰花茶裡,就要消失殆盡。然而這場雨天長地久地下下去了,聽這態勢,是無法在我出門以前歇止的,這使我不禁惦念起幾把尚未送修的壞傘了。那些傘,有晴天收到的禮物,有偶然遇雨時匆匆買下的庇蔭,也有陰天逛街時高高興興挑選的款式,都在某日給風雨折騰壞了,此刻收在壁櫥裡,我全部捨不得丟,只因它們充滿了回憶,像寧采臣的傘上附著聶小倩的魂魄。
事實上,有些東西即使送修,也修理不好了。
損壞,拋錨,故障,荒廢,我喜歡這些詞語描述的狀態,這裡面有一種靜止,不再使用不再見效,就這樣停在這裡,停在這一刻,因而成為永恆了。何必要令標本裡的蝴蝶復甦呢,何必要令書頁間的乾燥花再次新鮮豐潤呢,這種死比生命更漂亮。就可惜吾人天生地熱愛挽回,總想著重來,想著失而復得的事物更可珍貴,於是在這念頭中生出許許多多的懊惱與內疚。骨瓷碗裡一泓味噌湯沉澱了,蔥花散落,豆腐與鮭魚穩妥,攪動它,徒然導致了混濁。
然而挽回也有它存在的必要。像幾米的繪本《向左走.向右走》裡,他與她在邂逅之後失去聯絡,百般尋覓不著,於是萬念俱灰決定割捨舊情與舊情萌生的城市踏上旅途。就在這放棄之際,兩人負著厚重行囊,垂首走在雪地裡,重逢了。他們發現彼此原來是鄰居,打通了兩間公寓房子的隔牆。
最後一張畫,是玄關上,一把紅傘與一把綠傘定靜依偎在一塊兒,不願再離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