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智帆
入伍後，仍維持研究生時期的習慣，在每個輪休的周末下午挑兩部電影觀賞。只是影院空間從過去研究所期間的私人租賃小套房轉移到家中公共客廳，螢幕自十四吋的筆電小螢幕放大至四十二吋液晶大電視。作為公共空間，在客廳看電影便不再那麼個人與私密，家中除了沉默的愛犬，還有另一人常以偷窺者身分無聲進入我的私人電影院──我的母親。
工作之故，母親在我的成長過程多僅見其背影，她總是在深夜出門工作，下午返家即為家人烹飪七口子的豐盛晚餐，大約在晚間七、八點即上樓休息，深夜出門。日復一日，年又一年，如此經過二十幾年光陰。近幾年，家中兄妹一一考上外地學校，離開鄉里更在近年因工作之故鮮少返家，頓時沒有家庭經濟問題，又無須照顧祖父與幼童的母親逐漸慢下工作腳步，將原本幾近終年無休的工作勤務適時調整休息，或回娘家陪陪外婆，又或與友人出遊，一種自我放逐的姿態。家，看似已不再是她晚年的生活重心。
似乎也是在此時，母親才發現自己與子女的關係稍嫌疏遠，特別在價值觀上的衝突。這幾年觀察，我發現母親試圖與子女重新培養關係、尋找作為親子之間該有的關係與互動，於是她自認時髦地拿起平板電腦、登入Facebook、加入我與妹妹的LINE群組，以自己為中心，連結自我的虛擬世界人際網絡，搜括每個階段的群組朋友，照片、貼圖、心情小語樣樣分享。只是現實的家庭層面，鮮少返家的我們突顯互動機會過少，話題的交集性亦因生活圈的差異造成隔閡。或許因此，每當我服役回家，在固定時間放進DVD之時，母親常在特定午寐後醒來，假裝路過客廳，卻備妥零食，輕輕坐穩，開始一個下午的母子電影時間。
看似溫馨，卻其實是一場災難。
只要母親坐鎮，此刻的我便從現實的二十七歲男人，縮退為未滿十八歲的孩童。再經典的電影皆有莫須有之名成為禁片，像是技巧高竿且諷刺性十足，彭浩翔的《低俗喜劇》，在母親眼中成為真正的低俗片，李安的《色，戒》竟成一部得了國際大獎的情色片，播放至一半，母子不免尷尬，視線轉移到桌上的DVD盒的母親不忘憂心提醒她已經二十七歲的兒子：「這部是限制級的耶。」媽，我都二十七了。但我只是避開母親目光，一句「我發表過相關研究論文」，並不忘提醒「在C大」一類在母親心中具指標性的大學，這些言語的補述只是想證明：這不是我第一次看，也不只看過一遍，而且它也不該是部A片──雖然是很有劇情，還很長的A片，但它真的不是部A片。當然還有《斷背山》，誰管誰的壓抑？
更不用說是蔡明亮。
另外，抑制不了衝動，充斥著毒品、同志、愛滋，改編自同名舞台劇的Chris Columbus《吉屋出租》，亦讓母親懷疑我的價值觀是否因此受到汙染與影響，歌舞只是掩飾，不該輕忽母親對劇情的理解能力。那就收斂一點，保守拿出國中時期已看過的Stephen Daldry《舞動人生》，然而，當時以為這只是部男孩堅持自己理想，舞出傳統家庭藩籬、踴躍追求人生的安全片，再次觀看卻發現其中細藏的同志、身體等性別議題，以夢想為刀刃，溫柔地切進傳統家庭價值觀，試圖產生鬆動而挑戰母親的主體意識。同類型的包括公視劇展姜秀瓊《艾草》和郭春暉《那天媽媽來看我》亦疑似暗示性的偷渡進母親的傳統潛意識。
實在看得我膽顫心驚。
以母親作為觀眾群的審片標準，最安全的安全牌似乎是宮崎駿動畫，以懷舊作為契機，並以特價作為合理的衝動。遂以服役薪資，我訂購一整套宮崎駿動畫，從《龍貓》、《天空之城》、《神隱少女》到最新的《風起》，自此我不再為選片而傷神，這套百分之百普遍級的動畫亦成為每個周末，我與母親寡母獨子在客廳的小約會影片。
是透過這樣的互動，我發現我所認識的母親，似乎又進入另一個生命階段。
記憶中，早在全聯等量販店尚未普及以前，母親每隔一段時間總會帶著十歲上下的我倆兄妺，到大城市的「萬客隆」大採購。當時的母親不知為何，總不顧當時社會頻傳兒童綁架事件的恐嚇，習慣把我們丟在入口處不遠的玩具與錄影帶區，丟下一句「不要隨便和陌生人講話」後，即自行推車大肆採買。我與妹妹大概也是從當時開始學會分工合作，並在有限源流進行資源分配，甚至使出親情攻勢，出賣童真柔中帶剛激情演繹無法割捨對任何一部動畫的喜愛，而不斷預支、「犯規」地多買一兩部錄影帶。當時，我們幾個有心機的小孩，計畫性地在一次又一次的萬客隆行動中，買下一部又一部動畫──包括宮崎駿及其外，直到萬客隆糊焦而漸漸淡出我們的記憶，還有童年。
至於被綁架的恐懼感？我想，十歲的我們光是使這種小心機都來不及了，哪還有時間跟陌生人講話，遑論是被綁架。
將時空拉回當下，透過普遍級的動畫免除觀影所產生的緊張感，我不再緊握遙控器或預見劇情發展，然重複觀看的宮崎駿時有膩感，我藉此側面觀察母親。
母親老了，這居然會是真的，儘管歲月尚未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倒是心機的一頭染髮欲蓋彌彰地暴露出中老年婦女的共同祕密。看著動畫主角因稚氣所產生的滑稽動作，母親大笑，或因為劇情輾轉的曲折，母親的面容亦隨其感到緊張、嘆息。雖然她手中握著的是違合感十足的啤酒罐。是的，喝啤酒看宮崎駿動畫，不管它是什麼水果口味。
這樣的有情緒又直爽的母親在過往並不多見。印象中的母親，對任何影像劇情一概不產生任何情緒，包括當然鄉土劇的童養媳、受婆婆凌虐公公欺辱的媳婦，還有近年竄起韓劇中輪番拚命使壞的女配角。母親如菩薩低眉，不接受任何電視方盒所投射出來的狗血劇情。她不容許任何情感外洩，至少她未外放任何情感訊息。（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