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婕

房間多了一把椅子。

入住第一座房間時，房東提供藍綠印花靠背椅，初看簡陋，坐起來卻安穩舒服。妳終日窩那張椅子，坐沒坐相，一條腿伸到桌上，椅子老是45度角著地，邊坐邊搖，一陣子就鬆脫一支腳。房東拿去修，搬來大木椅給妳替換，國高中講台放的那種。

幾天後椅子送回，斷腳簡單黏合，易晃，捱不住妳的坐姿。妳慣用舊物，想買一模一樣的椅子，上網卻搜不到相同款式——那種毫無美學風格的廉價椅子，大約一出工廠就整批往賣鋪擺，誰會上網販售，誰又會特意收藏。

只有妳費心尋找那張椅子而不得。

妳嫌大木椅難坐，腆著臉請房東搬走。原先的椅子既然買不到，索性換好點的。妳下單一款深藍皮面電腦椅，看中它簡潔光滑，可以擦洗。整盒運來，拜託朋友組裝，坐下去立刻後悔，底部有輪，會一直溜，游泳似的。妳的坐姿夠差，換了會移動的椅子，就更誇張了。

蛙式。自由式。狗爬。

房間浪大。

壞了一支腳的藍綠印花靠背椅留置房間，當做儲物的平面。它已失去椅子的功能，可妳一直覺得那把靠背椅才是妳的椅子，坐上深藍電腦椅，總感受到靠背椅的指責——畢竟不是不能坐了，只是不穩，而妳血氣方剛帶進另一把新椅子，逼它退場。

搬家前，妳本想把深藍電腦椅留在第一座房間，作為補償，可去看第二座房間時，發現裡頭配備的草綠電腦椅是布面，不能擦洗，妳不想窩別人積年累月坐過的椅子，只好帶深藍電腦椅，到第二座房間。

於是第二座房間也有兩把椅子。

草綠電腦椅擱在旁邊堆衣服。那是房中唯一無法清洗溼擦的家具，負載前一任房客的痕跡，妳因之覺得那是她的椅子，不是妳的。大多時刻，那張椅子被衣物覆蓋，喪失輪廓，房間總有些難以歸類的物品，被隨性甚至錯誤地運作。雖然草綠電腦椅能堆大量衣服，但可以置物的家具很多，妳仍覺得它是多餘的，比妳更像不速之客，日夜叨擾房間。

偶爾客人來，或妳心血來潮，把椅子上的衣服搬光，總產生強烈的清爽感，整座房間霎時因為一張椅子透明起來。

忘了第幾個冬天，才發現草綠電腦椅的功能。妳開始無時間感地昏睡，堆滿衣服的椅子，高聳著背，替妳遮擋窗簾底部透入的光線。凌晨醒來，妳會在夜視中把椅背挪到臉前，覆蓋掉房間的視野。轉瞬變黑。

這張椅子是別人的椅子，妳該感謝。

那段時光，離開房間的椅子，妳常走幾分鐘的路程去另一張椅子坐下。淺褐布面，靠背大而低，比妳的椅子好坐得多。布椅在小小的窗邊，小小的桌邊，對面還擺著另一張一模一樣的椅子。對放的椅子構成奇特的力場，彷彿那裡其實有一座跑道，隨時要滑行起降。

妳知道諮商技術有空椅法，N從未這樣對妳使用。她不搭配道具，只是對話。妳歪躺布椅，因為坐進那樣的椅子，就睏倦起來，勉力撐住睡意，把話說完。N在前方與妳對視、對峙，有時輕靠椅背，有時雙手交握膝上。N的坐姿端正，不像妳誇張地依賴背後的椅子。

那張椅子總讓世界變得無比和睦。彷彿妳逛繞家具行，挑選這張或那張椅子——太高，腰落空，靠頭，材質不舒服。妳擁有許多選項，關於椅子、坐姿。妳說妳要。妳不要。

妳也想過，若N起身，妳有什麼話能告訴那張椅子？山窮水盡，要不要逆轉規則，問問椅子的戀愛史？

回到房間，妳面對自己的椅子也是沉默的。椅子不會跟妳交談，它只是安靜地馱物，幾近內省，表現出能坐和不能坐的樣子。妳窩進當初買的深藍電腦椅，別人的椅子杵在背後，阻擋去路，妳無意識地推開，放上或取下一件衣物。偶爾妳會踮著草綠電腦椅拿東西，但它也有輪子，不牢固，妳老顫危危地站得很高、很高。

妳時常從椅身下撿出一隻不經意的襪子，散落已久的物件譬如髮夾。那張椅子其實也就是髮夾，或襪子。

日日耽坐的深藍電腦椅則有宿疾，一枚螺絲栓不緊，栓了又鬆，鬆了又栓。一回午睡起來，坐上電腦椅盤腿伸懶腰，卻突然重心失衡，倒栽蔥摔下去。

爬起來先看椅子。妳以為這回椅子必然壞了，它倒是沒有損傷，妳不確定自己究竟慶幸或惋惜。

泅水的椅子。幾次無法呼吸，晃啊晃地上岸。椅子總是壞朽，掉一根腳，少顆螺絲，卻比誰都懂得續命。那不管了，妳再跌幾次也無妨，反正椅子不高。妳只是不想連房間一起鼻青臉腫，它多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