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進文

歡迎到此一遊

這身體繼承許諾，這心無非關心，我原只是一堆瑣事到此一遊。凡令我受傷的，我都跟傷口好好溝通；凡愛我的，我將愛當作意外。從文字始，迄於不立文字之處，中間行過紅塵，我原只是一堆瑣事到此一遊，沿途將現實當作魔法，將絕望當作超能力，將永遠當作此刻。牽掛，曾經讓人生更勇敢；放下，感覺像是累了終於回家。

第四打席

我站上打擊位置，微風感覺身體，青草傾聽呼吸，汗懸而未決之際野心悄悄萌芽，153km/h速球向我來，我一棒咬碎整個球場。生涯我擊出三千個吻等同擊出三千顆泡影，我擊出三千大千等同一枝草擊出一點露。其實每當擊出界外，才是我心熱愛的方向。

一天

一天裡有時我慢跑在大道；大道有時翻身壓我，我寸步難行。一天裡細雨迷離腦部，偶然微悟卻又迷於霧。一天裡有時認真呆望一棵樹，有時不得不。一天裡有時身體掉落一片葉子，一片葉子有時要掉不掉，像心懸在半空。一天裡兩個年紀同時，既是十五也是五十。一天又一天裡有時一個人，有時比一個人少。一天裡有時坐在船頭，有時坐在橋頭，靜看船到橋頭自然直。

獨自

河甩著柳樹的髮，甩掉想法，激流順勢裁去時光的暗部，剩下一個人獨自水聲。

灰原哀

沉睡小五郎被柯南的手表麻醉針射中時，小哀一聲！……小哀來自黑暗組織，十八歲的靈魂住在七歲的一聲小哀。唉，憂鬱是無法推理的。

暮春的四天

假期熱而躁，無話可對自己說。白天除草，入夜我綠意盎然地刪除第一天，接著又鶯飛草長地刪除第二三天，第四天雜花生樹的我發現，我是忍不住的春天，必須再刪、必須再除，從一數到四，終於火宅光禿禿。

怪談．茶碗之中

忽然我看見茶碗中一張臉，卻不是我的臉，乃一女子的臉。倒掉，再斟，臉又出現，且這臉竟對我笑了。我一口喝下那臉和那笑，順著喉，有種櫻花飄墜的感覺，那臉和那笑像櫻花一直飄墜、飄墜，由喉經胸臆瞬即轉向肋骨撞去，發出茶碗粉碎聲，我心頭一驚！俄頃，淡定，我感覺舌之周緣有櫻花茶味……像我這樣一個武士在茶味回甘時漸漸透明，透明到可以穿牆走向一片櫻花林……忽然我看見每一朵花都是一張臉，一笑就凋落。

怪談．食夢貘

「貘，吃吧！貘，吃掉噩夢吧！」傳說貘會吃掉人們的噩夢。昔時人們連普通的夢都少，遑論噩夢，所以多數的貘都很瘦，有氣無力地遊走夢境邊陲。現今，噩夢可多了，科技製造的、商業製造的、宗教的誤解製造的……「貘，吃吧！貘，吃吧！」愈來愈胖的貘，體內愈積愈多的毒素和病毒。貘不想再胖下去了，想了個法子，「咱們貘也來做噩夢吧！自給自足。」睡前，貘東想西想，睡著了卻還是好夢，「啊對了，就想人類吧！」果然，噩夢連連。

生日自送

剛剛在草莓布丁蛋糕上滑倒的燭淚，變甜。

老酒跟舊公寓說說笑笑，臉兒紅，心願再三綠，嗝一聲是我對明天的想法。

家庭慶祝我，小孩五音不全的歌確定我人生是變調了，但偶爾可愛極了。

光陰不忍浪費我，故一日一日回收我，我會愈來愈輕。

如果輕到只剩下青春，那該多好啊。

如果愛，就大大給愛一個擁抱。

如果下個生日遇見我，微笑就好，不用拍我肩膀了。

春天的讚

現在的讚是春天的讚，有一種按，在臉上，輕輕像蝴蝶站花瓣。

現在的雪是忍不住的雪，正在體內暖化，原來恨也可以像愛一樣融解。

現在的白，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

現在的淚，更累，打從心裡淚。

現在的天，不仰望而純聊天，就這樣Line，過去種種除了賴自己還能賴給天？

現在是已經過去的此刻，心會暗暗走向天亮的。

現在的愛只有現在，但一定還有某些未來的讚，沒被絕望按，按在羞羞臉上。

詠嘆調

安達魯西亞的小毛驢在輓歌裡打滾，一旁水井仰天笑了，藍色與白色的旋律擰了春天輕輕一下，石階就一級一級甦醒。當轆轤把天空汲上來，像驢眼睛一樣深沉的倒影譁然四散，夕陽順勢抓著小徑寫出一行野花和一篇裙襬。

禱告

滿是刀痕的教堂椅背上刻了一顆心型圖案，那顆心被剜出原木，再剜，就見鐵釘。

自然課

那天下午我解釋吉普賽。河流都站兩旁聽，天空趴在台前第一第二排，三朵雲認真錄音，滿室的叢林和動物井然有序地筆記，教堂站得最遠，遠到只剩鐘聲背後的神。忽然，一陣幽幽的七里香自小窗和微笑之間飄來，我就懵了，竟不覺天色已晚，我急急忙忙將吉普賽說成波西米亞又說成佛朗明哥又說成……流浪，「其實吉普賽是流浪的人。」喔不，不是這樣的，我一再分心又口吃，不知如何解釋。

台下的他們放下詩集抬頭問我，「到底是什麼？」吉普賽是什麼？發懵的瞬間，一群蝴蝶鬆開我的髮，洩漏出銅一般的天性，啊就是，就是天性，惻隱，或者千山獨行時的側影。

悟

不分別、不執著、不著相，統統加入好友，善男子善女人盤腿面視窗，爐香乍爇，網路無邊，對話框內亂心生煩惱，如來如去，一念搖搖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