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港式燒臘店的生意太好了，那盤繞的人龍旦旦暮暮都像除夕夜裡施放的鞭炮，一嘟嚕深紅淺紅，明金暗金，霹靂啪喇連環爆，歡喜的交響直要炸入天聽，震耳欲聾。若是豬年，它就豬事興旺；若是雞年，它就雞星高照；若有鴨年，它也必是「宰鴨書符壓歲凶」了。

老闆娘立在門前大大貼了一紙徵人啟事，昭告天下：現在他們只有夫妻倆是忙不過來的了。年關將近，也許還要等到交了春才有求職者，早點宣布總是不錯。殘冬早晨又冷又清像一盅冰糖銀耳，然而燒臘店炊金爨玉，一向暖融融。

事實上，這店極小，容納不了多少客人，老闆娘還要時時幫著外送便當──老闆是掌刀掌勺的主廚，走不開，然而她也離不開太久，因為他是個道道地地廣東仔，國語能聽不能講，逢上需要溝通的場合，不能沒有老闆娘居中翻譯。他帶著一張嘴如同一台隨身錄音機，那巧舌便是一捲陳舊的卡帶，呢呢喃喃播著一曲又一曲粵語老歌。粵語裡的字真是有稜有角的方塊字，便是低吟也蕩氣迴腸，在人心裡起伏夠，他得小心不能太淒迷，太動聽了，教滿座賓朋三月不知肉味呵！

背過身來，錄音機播送的內容成了號令與指導，要那老闆娘這樣做，不要這樣做，她永遠像新來乍到。終於她也要晉升治人的行列了。僱員工固然要添一筆支薪的開銷，不僱員工，應接不暇，客人覺得服務欠周到了，也只是造成營收的損失，沒什麼差別。但看她這任使任喚的態勢，一雙眼睛笑得瞇瞇的，黛眉也瞇，朱唇也瞇，整個身子徹首徹尾瞇著，哪裡發落得了部下。

燒臘店的菜單向來富麗堂皇：玫瑰油雞。芙蓉煎蛋。蜜汁叉燒。招牌三寶。臘腸、燻蹄與烤鴨。櫃檯永遠窗幔似的掛下無數肥澤的浴火鳳凰，金而香的油，滴，滴，滴，這髒陋的小店因而蓬蓽生輝了。老闆娘褪下圍裙，披上她頭家那墨黑羽絨外套，駕摩托車出勤去。多少日子了，羽毛滲出外套也情願不換，旁人覷著，他倆天天過著窮酸的春節。

夕照時分，老闆娘踞在店外溝渠邊，偎著一隻矩形水桶，擎著那黃溜溜的塑膠水管洗刷碗盤，創造出整箱白泡沫。清水從水管裡滑出來，鑽出來，萬里滔滔永不休，彷彿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充滿了誕生的活潑與燦爛；然而，一旦脫離了依恃的管道，也就不成體統了。她整個人是一股滾滾的清水，她頭家便是她賴以維生的管道。離了他，她還能去哪裡？

因此，她一雙眼睛雖然總是瞇瞇含笑，總教人感到其中有一種知命。如同燒臘店鉤子上的鴨鵝珍禽，死的，那似睜非睜的眸子流露出從容就義的慈悲。

一日深夜，夫妻倆下了餐館鐵門，一前一後，踩上回家的路。街上接連幾家服飾店都在進行清倉拍賣，那老闆娘行到一半，站住了腳，戀戀地睇著櫥窗裡一件湖綠海貍絨大衣，許久，許久，雙足釘住了似的，只是不去。在電燈光的輔助下，那木製模特兒身上的大衣顯得璀璨，輕柔，並且因為滯銷而降至教人難以抗拒的價碼。電燈光照亮她的臉，旁人偶然瞧見了，大約都能領略那神情是豔羨，是垂手而不可得的憧憬，因為她如此安詳地微笑著，彷彿告別似的。

她頭家自顧自走遠了，發現她沒跟上來，這才又踅了回來，立在她身後。

他訕笑道了句廣東話。

她道：「我看看而已。」

他又道了兩句廣東話。

她道：「我只是看看而已呀！哪有看都不准看的。」

他又不耐道了句廣東話。

她微慍道：「我就要當老闆娘了還不應該穿得好一點？」

他賭氣，掉頭離去。此情此景，她的眼眶十分宜於爆出眼淚來，像除夕夜裡施放的鞭炮，炸得一臉又辣又燙又麻。然而她只是俯首，跟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