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有幾個夜晚,我真的好想好想,打開窗戶,探出頭,從臟腑深處擠出足夠的勇氣,大喊:你們都給我閉嘴!
三米寬的小巷僅容得下兩台小車艱難交會,五個感情好的瘦子手勾手併肩同行;但是,在整個城市都抱頭貼地的深夜裡,這樣的距離,無論如何也容不下過於歡快的喧鬧聲,像一隻暴躁失控的蛾,在窄仄巷道間,與鄰人的睡眠廊道裡飛竄碰撞,終將於火光中引爆自己。
從我搬進小巷的那一刻起,推開窗戶,迎來的就是一面巨大的葡萄牙國旗,成為窗外最殊異的風景。偶爾有風,紅綠配色的旗幟會輕輕鼓動,壓抑著不張揚,無聲地在異鄉宣示主權:親愛的家鄉,即使飛越地中海與歐亞大陸,我們也不會忘記你,請你也不要忘記我們噢。
那是一棟五層樓的老舊公寓,置頂的兩層被葡萄牙人圈地占領。並非十五世紀末那艘航行在婆娑之洋,沒有登島的商船,對著台灣喊出:「Ilha Formosa!」從此我們就是美麗的島嶼。二十一世紀,地理大發現突破外太空,貿易戰場中有虛擬貨幣來助力,葡萄牙人後代早就一波又一波登島,旅行變得太容易,有時候甚至不需要目的。然而,紅綠相間的國旗此刻卻像擱淺在公寓頂樓,一座孤寂的浮城。
有時候,對面氣窗會探出一顆年輕的頭,挾帶一雙毛髮滿布的手,勉力在防颱欄杆上披掛衣物。我會猜想,不知道這個決心在異鄉生活的青年,是否曾經想像過,自己將居住在一個晾衣服也得向天空爭地,如此艱苦卓絕的城市?也有某幾個極其日常,無可慶祝的星期三,落地窗會閃出好幾顆年輕的頭,伸開好幾雙毛髮滿布的腿,嗓子灌滿酒意,把舞曲踢踏成他們自己的慶典。
他們日出而息,日落而舞,彷彿永遠帶著八小時時差,把這個隨時會在睡夢中死去的老社區鬧得求死不能,求生而不得。頂樓的里斯本浮城,青春舞廳,終於成為鄰里的眼中釘。
也就是一個吼叫聲,敲擊聲,樂曲聲交雜難眠的夜晚,警察終於上門盤查。幾個星期後,再開窗已不見國旗,沒有黑黑的腦袋,也沒有各種不合時宜的興高采烈,亂世中的歌舞昇平。
後來才知道,那個夏日夜晚是里斯本的聖安東尼節,在他們遙遠的家鄉街道上有化妝遊行,街道旁的各家陽台則有啤酒,烤沙丁魚,管你青春不青春,皆一路歌舞到天明。
贖回寧靜的日子裡,我偶爾會想念那些在樂聲中無法成眠的夜晚。或許,某部分的我決意落腳此處,正是為了窗外那一面國旗,哪裡都是異鄉,哪裡都是家鄉,那種我就是我自己的勇氣。
「如果我們只能依賴內心的一小部分生活,剩餘的該如何處置?」我時常想起這句電影對白,在夢裡跳上通往里斯本的夜車,唱歌跳舞,沒有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