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滿濟
燒製後的陶作,個個狼狽不堪。這是沒做過陶的人,始料未及的局面。
平時,我們所見陶藝作品,都在光鮮處,全身精心打扮,展示在木架上。如果,你習陶,才會一次一次的發現,你花了數小時捏塑的胚體,入窯,五日火燒,再見時,恍如隔世。它在那端,冷肅地望向你,你小心的敲落黏膠,再小心,也經不起,它決意要離開你的情緒。
我慢慢的理解,習陶如走向三法印的甚深法義,你侍候著陶器,它們像種姓高貴的王族,冷眼旁觀,你暗潮狂湧的心計。塑得再完滿的胚體,火神並不眷顧,出窯,肢體扭曲,醜態百出,你觸摸著它身上沾惹的泥渣,終於,領悟,昔日百般的護衛,擋不住那火焰跳動的速度。每一件陶作都為我宣說「無常」的聖諦,它們用靜默用火痕,拭去人們對我的執著,在無情的物件裡,我似乎見到涅槃的微光。
用破瓦片,切磋不平的突出物。未出世的陶作,如此粗魯不堪,也只有手作的陶器主人才會知曉的祕密。夜裡,我用著水砂紙,不斷磨擦著掌中的陶器,深藏的光澤陸續浮出,磨著磨著,我的指掌難逃破片的挫傷。潔亮的陶作,原來滲入有磨擦者的鮮血。
陳列書桌的茶碗是我今年冬天的作品。名為「日光茶碗」,它們的底部都迸發著彩光。水洗後,粗糙的杯碗在燈下已消去銳角,呈現一種安靜的圓潤。想起,佛陀的名號來源有二種說法,燃燈佛是之一,之二是和一位製陶師有關的。
這個故事是這麼說著,過去無量劫以前,有一位古佛,名叫釋迦牟尼佛。他有大神通法力,有一天入定時,遙見某個村落有座大光明窯,陶師名字為廣織,他得度的因緣已成熟了。於是佛就帶了阿難、迦葉二個弟子,到大光明陶窯。陶師一見到佛和二位弟子來到他的瓦窯,萬分喜悅,但看著窯的四周都是爛泥和灰塵,非常髒汙,對萬德莊嚴的釋迦牟尼佛是不敬的。他拿了許多稻草,鋪蓋了爛泥,並布置了三個座位給佛與兩位大弟子。陶師虔誠向佛頂禮,並思惟著,釋迦牟尼佛這個名號,是具足悲智二種功德、福慧莊嚴,實在希有珍貴了。於是發願:願我來世成佛,我的名號,也稱為釋迦牟尼佛,同樣也有阿難與迦葉二位弟子。廣織陶師,經過多生累世的修行,終於到了這一生,坐在菩提樹下,悟道成佛,被世人尊稱為釋迦牟尼佛。
釋迦牟尼佛因地是「陶師」,這樣的故事,流傳人間。
誦讀完《大般若經》經卷後,原來光焰可以激發道念,原來泥土可以聞到般若法味。曾經有這麼一位以泥以土為伍的平凡人,因為嚮往佛之清淨之光,悟解了,在陶泥汙水中,人也可活出蓮花般潔淨與清白。
我與陶相磨相見,如是珍視這掌中物,不是戀物,而是如久遠前的廣織,迷戀的是:撥開層層濁泥,我們將看見聖境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