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郁思

出門車過小街幾步路，右轉就是Greenville 的街道。過三個紅綠燈，就看到路邊一片廣大的青草綠樹。青草茂密綠樹成林，是一處美麗的風景區。景區面積遼闊，串連三條大街的長度組合而成。因為從來沒有進入觀光，所以不知它的深度，但是放眼極目看不到邊際，有雲深不知處的幻覺。很多小公園都沒有它開闊的架勢。

正中一條街，路邊石砌的門欄，一塊光滑的大理石上刻著「Rest land」英文字高掛門欄正中間。是人們永久安息的地方，我稱它「安息園」。

生命的列車開到這裡是終站，親人朋友抬你下車放你入土，企盼你永遠安息。

因為面積遼闊，可容不少人安息。雖然人都在地下，因為人多，牽引起地面的活動也頻繁些。先生開車我是乘客，路過這樣的活動就像看人生不同的舞台看得專心。先生知道我對安息地下的人心存悲憫，因為悲憫對地上活動的人也是心有戚戚。到這地段就把車開得緩慢或者暫停路邊。像遇到葬禮的車隊，別的車都要靠邊停住，對走向安息地的人，給予最後的尊重。

安息園一片平原寬闊，不像中國人選墓地要在高坡山頭，能遙望家園故里才是好風水，讓家族後代興旺。是平地也有好處，鄰居之間行走串門子方便，老人家省去跋涉山坡的辛苦（這裡住的多數是老年人吧）。

安息園平日極其安詳，連鳥兒都尊重地下安息的人，偶爾飛過從不喧鬧。有節日時譬如感恩節、耶誕節，情人節或是屬於個人特別的日子，如生日，結婚紀念日或是那人安息的日子，安息園各個墓前就有不同擺設的花飾，大的小的，素色的豔紅的。一年四季總有人來獻花，總是花色不斷；只有花多花少的分別。花少的日子稍顯清冷，花多的日子顯得熱鬧。人們獻完花，停駐花前靜默凝視。也許在問：這裡還好嗎？住得習慣嗎？日子過得寂寞嗎？

我幾乎能看到獻花人眼裡隱然的淚光。

不定期的，園內會有一次入土為安的儀式，相對於平日的安寧，這是一次比較熱鬧的聚會。

樹木圍繞的一片空地上搭起一個藍色的傘蓬（藍色是寧靜的色調也是憂鬱的色調，適合安息的配色）。傘蓬有大有小，端看參與者人數的多少。

刮風下雨，春夏秋冬都能不時看到傘蓬的撐開與收攏。像一個人生舞台的開始與落幕。藍色的傘蓬下只有莊嚴的落幕，親人淚眼最後的凝視。他或她的生命在另一個世界重新開始。

每年五月的Memorial Day（中文翻譯成「陣亡將士紀念日」）一星期前，圍繞安息園大門前後會插著密密麻麻的貼地數百個小國旗。提示大家要紀念所有安息地下的人們。像中國的清明節，「清明時節雨紛紛」，冒雨上墳，緬懷先人。美國人藉著飄揚的旗海對逝者獻上虔誠的追思和敬意。那旗海好不熱鬧，似乎地下的鄰居們一年一度舉行的嘉年華會。

安息園不時的輪流替換著一幅幅不同的動人的畫面。

一位年輕男子帶著黑狗靜坐墓前。男子面容肅穆，沉湎在回憶中，狗兒也在回憶吧！努力嗅聞舊日主人的氣息，尋找往日主人的衣衫。

一位手捧鮮花的年輕女子，彎著腰把花插進墓碑前。她必定希望地下的情人或丈夫或孩子，或父母，能看一眼花色，聞一遍花香，聽一遍她思念的話語。

一位中年男子手牽四，五歲的兒子安靜站立。男子眼睛凝視墓碑嘴脣蠕動似在小聲言語。

孩子是聽不見的，他有跟媽媽之間單獨的會話：「媽媽，妳怎麼還不回家？」「妳再不回家，我都要長大了。」「妳再不回家，妳就老得我都不認識了。」

先生說我在寫舞台劇的台詞。我們都在不同的人生舞台上，演繹不同的戲詞。

每次看到單身一人站立墓前，我都心生不忍。地下的親人大概像我一樣一遍遍叮嚀：「回家吧！淒風苦雨的別著涼感冒。」地上的人總不聽話，不肯走開。

安息園對面馬路是另一片廣大的草坪，聽說是墓園的預留地。整個草坪空曠遼遠沒看到一棟建築物；人們還是不太願意跟墓地為鄰的。

一天發現有兩棟毗連的小房子，大概因為太小先前沒有注意到，兩棟小屋毫不忌諱，家門正對墓園的大門。先生說住這裡其實比較安全，誰來這裡做壞事，地下的眼睛都看得清楚。

安息園地下多少英雄人物，名門貴媛生前從未謀面，如今成為鄰居。他們不再有富貴尊卑的分別，不再有你虞我詐的紛爭，是真正和平大同的世界。他們恆常安靜相處的融洽，為地面營造出一個極為安靜的風景區。每次經過就像上了一堂人生悲喜相照的課程，燭照了大千世界的眾生。

無須貪婪，無須妄想；再是無限風光，也是安息園地下一方塵土的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