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寶珍

記不起來今天這一整個下午，我到底喊過她幾次名字，好幾次我望著她恍惚神遊的瘦小身影，甚至懷疑我喊的人到底是不是她，因為她似乎總是過了好幾秒鐘後，才會緩緩抬起頭來，有些無辜羞怯的望著我傻笑。

雖然我就坐在她的身旁，但是，她的一雙眸子卻感覺虛無渺遠，宛如置身事外的疏離，這個時候看到的她通常手上不是正忙著在鉛筆盒裡漫無目的反覆翻找，就是在身體背後或腳邊四處抓著癢，至於桌上的課業卻依然毫無進展。

班上學生們看見我這位新來的代課老師，好像對小小的無動於衷有些束手無策，於是，七嘴八舌爭相發言告訴我：「老師，妳打她啦！對啦！我們老師都跟她威脅說要打，要不然，就寫聯絡簿跟她的阿嬤說，她才會怕……」

學生們看似熱心的建議在班級裡此起彼落時，長期被規範坐在老師桌邊，面對全班特別座位上的小小，此刻卻彷彿波浪鼓般左右搖著頭，還側著眼張望著我臉上的表情，倒是寫功課的手依然一逕地磨蹭拖拉，當下，我的心裡有些紛亂忐忑。

我想我聽得懂學生們的說法，因為交接的時候，班級老師也曾經叮囑我，小小是一個不容易專心，程度不好又愛偷懶的小一生，很磨人耐性，需要不斷提醒嚴加督促，可以請提早寫完功課的學生協助教導小小，否則，晚上家長來接的時候，很可能她還是沒辦法順利寫完功課。

就在這個時候，班上突然有個小二的男孩主動起身，走過來表示要幫忙，我起初還有些猶豫，班長反倒安慰我說，「沒關係啦！他以前就教過小小。」因此，我就讓他先陪著小小寫數學考卷，我則一邊忙著檢查其他學生的作業，一邊關照男孩對小小的協助。

從旁觀看他們之間的互動，知道他們正在寫數學考卷上看日曆的單元，第一大題有十二張小圖，分別標示各個日期，命題要求依照時間順序填入先後編號，但是，小小好像真的沒辦法進入狀況，雖然聽起來男孩已經仔細跟她解說。

由於小小總是答非所問，幾次問答往返，小小慢慢的連一句話都不肯再說，只希望別人直接給她答案，男孩用力嘆了一口氣，雙手插腰對小小說：「妳還聽不懂嗎？」這次原本失去反應的小小居然點點頭，手上握著的筆尖順勢戳戳頭皮，男孩無奈的看著我，兩手一攤露出為難的表情。

我示意讓主動幫忙教導的男孩先回座休息，我請小小把考卷題目解釋給我聽，然後，請她告訴我決定作答的排列順序，起初她一直沉默不語，我請她看著我，然後一字一句告訴她：「我覺得這些題目妳應該自己就會寫了，只是有些地方卡住了，妳要試著作答，不要擔心答案對或錯，妳先寫出來妳的想法，老師才能夠幫妳找出妳不會的問題。」

她有些遲疑的眼神望著我，好像在思考我說的這一段話，我決定先等她反應過來，於是，又經過好一會兒，見她雙手揚起考卷向我招手，我對她微笑，接過已經被她反覆塗寫得有點髒汙的考卷，果然我從她作答錯誤的部分，解讀到可能造成她一直混淆不清的困擾，也掌握到要幫助她重新釐清的關鍵，我喊她到身旁來，依序解釋和說明，讓她一一確認後再修改作答。

於是，等到第二張數學考卷作業，我再次鼓勵她先自行作答，這一次我看到她願意嘗試挑戰，認真的伸出手指頭幫忙數數計算，只是，才寫了兩道題目，又急忙轉頭向我求救，原來是因為題目上的數字相加，已經超過她的十根手指頭，她又出現茫然疑惑的神情，雖然我對她點點頭、輕聲喊加油，她卻依然顯得慌亂而躊躇。

她不發一語，伸過手來試圖點算我的手指頭，頓時，我才明白，原來她想向我借手指頭數數兒，一時之間，我差點兒同意伸出手借她計算，一轉念我停住這個想法，我逗她說可以請腳趾頭幫忙，天真的小小歪著小腦袋狐疑的看了我一眼，眼見著她似乎真的要低下頭，數起自己露在涼鞋上的腳趾頭，我意識到她信以為真，於是趕緊制止她。

我想換個方式引導她，探問她會不會畫圈圈數數，她跟我點點頭，我請她先試算一題，見她在紙上認真畫出圈圈，接著努力數呀數，果然連續兩題，她終於靠自己的理解算出正確答案，我稱讚她很棒！她滿臉驚喜，其他同學聽到我讚美她，也好奇抬頭望向我們，我提醒她畫圈圈時控制大小、排列整齊，方便最後計算和驗算，漸漸地，她總算願意慢慢自己寫著考卷，我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晚上回家前，當我把聯絡簿交還給她，她看著我，右手食指輕敲我的手背，好像說：「老師！再見。」沒等我回應，她已經轉頭背著書包要離開，我趕緊跟她的阿嬤報告：「小小今啊日有乖喔！」阿嬤朝著我熱切道謝，我目送她和阿嬤牽著手，聽見阿嬤問小小：「你ㄟ功課寫了袂？今啊日剛有齁郎修理？」我好想衝上前去，告訴阿嬤：「小小沒被人修理，小小今天真的有乖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