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嘉雯

這個故事開始於一僧、一道與石頭的對話。

僧人稱為「茫茫大士」，道士乃是「渺渺真人」，只是他們口中所說的話題，卻不僅僅是渺渺茫茫的虛幻之事，甚而是愈談愈趨近於紅塵中富庶繁華的真實景象。說得連頑石都心動不已！所以他們真可說是《紅樓夢》裡第一對善於說故事的人啊！

這一僧、一道，一旦幻形入世，就改頭換面成了「跛足道人」與「癩頭和尚」。依舊是口中念念有詞，排列井然的詞句寓含許多人生哲理，儼然是串街走巷的吟遊詩人，希望能夠藉由文學的魔力，點醒痴迷的世間眾生。

隨後果然吸引了慧根俱足的「甄士隱」，最終與他二人，形成了「儒、釋、道」三足鼎立，飄然出塵。

當初一僧、一道坐在大石頭下雙雙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然後又提起那紅塵中多少的榮華富貴。

那青埂峰下的頑石，已在不知不覺中動了凡心，很想要到人世間去享一享他們口中所說的迷人生活。

兩位仙師卻一齊勸誡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曹雪芹藉由佛家與道家兩重人物形象，講述生命的經驗，一再脫離不了這「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

事實上，早在明代，另一位著名的小說家凌濛初，已於他的《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七的故事裡寫道：「破鏡重圓，離而復合，固是好事；但王夫人所遭不幸，失身為妾，又不曾根究奸人，報仇雪恨，尚為美中不足。」

再將時序往前推移，金朝時期最著名的劇作家董解元在《西廂記諸宮調》裡也曾有所謂：「佳期難得，好事多磨」之句。

看來，人生總不能十全十美，況且美好的事物往往得來不易，這是古來許多文學家最深切的感喟。

曹雪芹借鏡前代文人的詞曲，在他的小說裡通過僧、道之口，說出這一番飽經滄桑的經驗談；他甚至於將「好事多磨」的「磨」字，寫成「魔鬼」的「魔」字，他以這樣創新的詞彙說明，世人迷也罷，醒也好，那名利場中自有許多魔鬼會來糾纏。

而《紅樓夢》便是一部破解魔鬼的書，我們唯有在石頭降世的歷程中，才能一步步穿越自我心中的執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