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誠龍

東坡先生在湖州，東坡種菜，西坡釣魚，北坡高唱西北風，南坡悠然望南山，妻子給他捶背，孩子繞他膝蓋，東坡手執蒲葵扇，唱起了金叵羅顛倒淋漓意，好不快活——順境，東坡有好心思好心情。

誰料？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東坡寫了幾首歪詩，如「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被人提報是諷刺「青苗法」的；「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被人告發是諷刺「官鹽法」的；如「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這詩尤其反動：「陛下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還有其他一些句子，句句都可疑。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朝廷命官有的拿索子，有的拿銬子，直衝家裡來捉人，「余在湖州，坐作詩追赴詔獄」。蘇軾倒是沒心慌，他老婆和孩子，呼天搶地，哭得眼珠蟠桃一般紅、一般腫。此去經年，是西去陽關路，還是下地黃泉路？「妻子送余出門，皆哭。」

東坡先生聽得哭聲，「無以語之」，在那裡撓腦殼，這是生離還是死別？沒誰不曉得，活著最大的痛苦是什麼？是對自己的命運無法把握吧！

遇到這般事，王勃只曉得勸，莫哭咯莫哭咯，「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王昌齡只曉得喝酒，「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去陽關無故人」。

東坡先生遇到這般事，他心緒還好，跟老婆開起了玩笑，「獨不能如楊子雲處士妻，作詩送我乎？」

東坡這話，貌似看不出是什麼玩笑。您若曉得楊子雲老婆作詩典故，您就曉得這真是個玩笑。

說的是宋朝一位詩人叫楊樸（字子雲），宋真宗愛才，要造「野無遺賢」的盛世大佳話，便派人將楊樸請來，封他官做，「及召對，自言不能」。

天子來召去做官？呀呀呀，這可比金榜題名、洞房花燭更百倍激發腎上腺的事哪！

可是您曉得的，「官場」是和平時期炮火最猛烈的戰場，誰也不曉得槍炮長不長眼的？

楊樸只是不想做官，宋真宗便拉家常：「臨行有人作詩送卿否？」楊樸說有有有，我老婆給我作了一首：「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吟詩。今日捉將官裡去，這回斷送老頭皮。」寫什麼詩，這回看你腦殼脫幾層皮——何止脫皮噢，你那腦殼不曉得何時斷吶！

楊樸老婆作詩送楊樸，說來不是「今日捉將官裡去」，不是捉，是請；東坡才是真個「今日捉將官裡去」，捉進牢房裡、捉去閻王殿也未可知的呢！

死到臨頭，東坡先生還跟老婆開起玩笑。「妻子不覺失笑」，含著淚花噗嗤嗤笑——東坡把老婆惹哭又惹笑。

老婆哭著笑著，「余乃出」，東坡邁腳出了家門，坐牢去了。蘇嫂子沒作詩給老公，自然也就沒楊嫂子作詩給老公那般幸運。

楊樸給皇帝念了妻子那詩，「上大笑，放還山。」東坡妻沒作詩以送，「上」沒「大笑」，沒「放還山」，生死未卜，在牢裡紮紮實實坐了蠻久班房，「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

還好，東坡先生並沒命如湯火雞，他後來放還到嶺南瘴癘地去了。人家升官東坡降職，還睡得著？睡得美呢！東坡春睡美得很，「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