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莎莉姐提起一雙長腿,水鹿一樣越過小溪,優雅地踩過了五十歲。彷彿決心與歲月對抗,她早早就採用現代醫學萃取出青春精華,孵出一張光滑的蛋殼臉。
每周一中午在運動中心的有氧舞蹈課,是家庭主婦於市場、午休間的伸展時光。在多數想著不過就在住家附近運動嘛而隨意套上鬆垮T-shirt的中年婦女群中,莎莉姐周周著彩色運動裝繽紛登場,以一種畫家初次對待畫布的興奮與謹慎,忖度著如何隆重向世界介紹自己。於是,一筆一筆小心把自己勾勒出來的莎莉姐,順理成章統治了線條散亂無章的歐巴桑群,有鳳來儀,母雞成群。
任何群體組織化,便自然生成一種內部規律,若不甘只做皮膚毛髮,就得將肢體順著同一種韻律伸展凹折,以無厚入有間。想當莎莉姐的血肉骨髓,你必須交出色彩,統一用黑與白的沉默宣誓效忠,這便是她的白色恐怖。
卡繆說,我反抗,故我們存在。因此,每周一中午,我會披上最鮮豔的戰袍,在莎莉王朝中持續做一名反叛者。老師說,讓我們側身做一個太陽勇士姿,大腿肌群是射向遠方的光線,輻射出我和莎莉姐桃紅與藍紫的運動鞋競賽。老師說,讓我們俯身做一個貓式,肩背沉落骨盆就能上升成就無盡寬廣的宇宙,我和莎莉姐斑馬紋與豹紋的屁股是兩顆動物星球撞擊。
與莎莉姐在更衣間狹路相逢的那天中午,勝負才真正落定。裸身的莎莉姐,就站在更衣間中央,沒有束胸照拂,兩只乳房垂落陰陰瞪視,胯間曲折蜿蜒的小徑有長長的歲月走過,險路勿近。沒有修辭的老去的身體,就是莎莉姐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強大的宣言。她說,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原來,最喧鬧的寂靜,最繽紛的透明,最坦率的祕密,就是最素樸的身體自己,像一句不拐彎抹角的真話。從那一刻起,我就在與莎莉姐綿長的戰役中永恆地敗陣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