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豐堂

蟬，又名知了，在夏天的山林最常聽到牠的聲音，從入夏一直到秋分，在那裡傳唱個不停，說是夏之樂章，也無妨；改成生命的謳歌，亦無不可。家住城市之郊，在西牆外不遠就有一道河階，是古大漢溪所留，順河階有一曲水圳，圳旁林木蔥郁，以相思木居多，夏天蟬鳴唧唧，有數不清的蟬兒在那兒合奏齊唱，一早我騎車經過，兩旁蟬聲不絕，傍晚再順著水圳走去，也是蟬聲相隨。從早到晚，此起彼落，一點都不妨礙，一點都不嫌累。

小時候家住鄉下，卻沒能留下蟬的記憶。許是小時候玩興不在此，或是住家附近沒有蟬棲的樹種，蟬隻寥寥。最早對蟬有印象，是成年後的金門，當時駐軍在太武山上，位於「毋忘在莒」的石碑後，那裡建有一座涼亭，亭旁滿栽木麻黃，早已鬱鬱蒼蒼，一年夏天我來到涼亭午休打盹，橫躺於長椅上，卻被蟬聲所擾，最後只好作罷，一人孤坐亭中跟蟬唱一起冥想，覺得那「沙，沙」聲，有點悲涼。

夏日炎炎正好眠，如何打發蟬兒，有故事與此有關，像極了我們童玩的遊戲，那就是清朝「黏竿處」。話說清世宗還是皇子住在雍王府時，王府裡的高大林子，一到夏天便蟬聲聒噪，真擾人清夢，那時雍王爺便命人手持竹竿到林子裡沾黏蟬隻，不使枝上吵，吵時驚王夢，不得上極殿，這就是黏竿處的由來。之後，雍王爺登上極位便在內務府籌組黏竿處，這時的黏竿處成了特務機構，和稗官野史裡的「血滴子」掛上鉤。事情發展至此，悠閒的捕蟬人變成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這不在話下，又是另一件事了。

了解蟬的生命周期，對蟬的叫唱就不會太嫌隙。蟬的一生，居處地下的時間長，留在樹上的日子短，直到蟬蛻才能見光，這種見光也僅短短數日，真叫「日子苦短」。有人研究蟬的蟄伏期竟長達十七年，即所謂的十七年蟬，也有十三年的，而最短的也要二、三年光景，蟬蛻見天接著就傳宗接代，雄蟬鳴叫，為了吸引雌蟬，當兩相交合，雄的力竭而亡，而雌蟬也在產卵後亡逝，留下蟲卵又開啟黑暗輪迴。如此一生，聲音悲切又何妨。如果櫻花短暫燦爛能招人青睞，那蟬的一生更短，悲烈嘶鳴更能吸引惻隱之心。

論真，蟬的生命只有幾個動作，除了蟬唱就是潛藏、吸吮和蟬蛻。當雄雌交配，雌蟬產卵於樹上，當卵孵化後，幼蟲從樹上掉落便挖土潛藏，以吸吮樹根汁液過其暗無天日的潛伏生活，等幼蟲長至成蟲才出土蟬蛻羽化變成飛蟬，也吸吮樹汁過活，並不是古書所云「餐風宿露」那般神奇。究竟蟬的一生，完全是自食其力又自力更生，沒有親子哺育這一回事，獨自過其一生，當繁華將盡時，鎮日嘶鳴，豈不引起人們共鳴。

一般人都知道蟬在白天叫唱，從朝曦啟蒙到夕陽餘暉，那蟬會不會在晚上叫唱？朱自清寫荷塘夜色，寫滿月夜聽聞樹上蟬聲，就有好事者提出質疑，還引經據典說明夜暗蟬子不叫，事後朱先生又寫了「關於月夜蟬聲」作說明。從我實際觀察，夜蟬鳴唱是真，只要月圓夜，尤其是月出雲隙時，一些荒蟬便會驚起而鳴，只是短短數聲，發覺日頭不對便不了了之。我想蟬蛻喜歡乾燥又喜迎陽光，只要是無露的早晨，就不會放棄嘶鳴，又如果是月夜，就可能聽到夜蟬的叫唱。

蟬的叫唱常能挑動人們的心弦，當生命走到低谷時，有人會藉物抒情。唐詩三百首就有二首與蟬有關的詩。駱賓王寫獄中詠蟬：「露重飛難進，風多響亦沉。」那是寫他當時的心情，而最後一句「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于心。」就變成聲嘶力竭的吶喊，無奈知音稀有！只是不知是否和蟬的衷曲一致；至於李商隱寫蟬詩，「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有那麼一點無奈，而「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就有點自鳴得意去了，孤芳自賞一番，只是蟬鳴唧唧真能撫平人心嗎？雖然也有人挑剔蟬在樹後的光明面，所謂「眼看秋風近，還能幾日吟。」就有去之而後快的嫌惡，但那只是少部分心思，蟬在中國文人雅士的世界，正面評價居多。

夏天的山林，蟬聲叫唱個不停，那種聲音不會是一無用處的，用它來陶冶性情，經營日子，想必不錯；當冥想蟬的生命周期，若能有所啟發感悟，誠屬難得，「知了，知了」，知了的世界或有我們借鏡的地方。想起一首詩，「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這種意境幾人能懂，簡直到了坐禪的境界，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靜心去想，如果夏天真的沒有蟬鳴鳥叫，那會不會煩躁無聊？那又是怎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