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婕

臨時決定回家。前一晚打開八月底出國用的大行李箱，想換回平常拖帶的小箱子，發現行李箱裡還收著許多物品，護照、台胞證、人民幣、紀念品。旅行回來，我便好好地把這些東西安置在裡面，想等到身體恢復再收拾，才過十天卻全忘了。

為了整理方便，我把行李箱攤開整晚。隔日一大早要動身，夜裡睡得並不好，清晨醒來，四周非常安靜，看到要去旅行般的箱中物事，突然悒鬱起來。好像我會一直這樣移動下去，在某個天將亮未亮的早晨啟程，看似條理分明其實連自己都無所頭緒地，前往某個地方，睡眠不足拖上一個沉甸甸的行李箱，匆匆出發，然後在地點與地點的扞格間變得破碎，無法拾撿。無論去哪裡都只能是路線不同的旅行，回不了家。

夜裡我也總是去些好的或壞的夢境，與各色人事有著各種關係。一次次戛然而止地醒來，因為太過突然而嚇醒一般。這一晚的夢裡，R穿深藍色衣服，溫和地扶住差點從樓梯跌下去的我，然後便沒有下文了，場景不著痕跡剪接、切換，我跟一個現實生活從未見過之人相熟地走在一條白日街道上，忽然看見前陣子同團出國的攝影師以及高中老師。高中老師走進眼鏡行之類的店家裡，衣著跟攝影師一樣鮮豔。我遠遠看著，想開口叫老師，老師淡漠地看我一眼，左轉進入視線障蔽處，消失在街道裡。於是我只能跟隨那個來歷不明的男生繼續往前走。

睜開眼睛，我想寧願是R。現實生活中，我跟R確實一起走過幾次長長的街道，前往live house，吃一頓言不及義的晚飯。並且無論走多遠，我們哪裡都不可能去。

我想起大一的時候。那是我開始大量離家與回家的階段。起初為了省錢搭客運，幾次下來覺得長途客運坐姿不適，加上漸漸熟悉使用定量的金錢而改搭火車。往後的坐車經驗都因為情緒相近拼成色調重疊的畫面，在透明的大學歲月裡糊成一片。但我記得上大學的第一個周末，初次回到中部的家再重返北部學校，因為不捨而預訂離上課時間最近的票，坐早上六點的客運趕周一的第一節課。

那天清晨我太晚出門，差點趕不上客運站排隊的人潮，笨拙地拎著幾大袋日用品跑到沒有日光的票口，擠進座位，我終於趕上，在兩座車站間完成一次往返。一路光線慢慢滲透進來，窗面的刮痕疊印著愈來愈清晰的風景。

這樣的往返變成後來幾年關於經驗和事件的重要象徵。在天色曖昧難明或過度曝光的車站間磨損掉一些時間，去見誰以及離開誰。那些車窗的色澤都會無情地天亮，揭開一段難以迴避的景象。總在還沒上車的時候，就彷彿去了很遠的地方。然後我便只能一直處在這樣的往返裡了。

而回返之初，我根本還是個搞不清楚如何買票之人。零八年超商尚未開放取票，我總是為了一次回家，坐上僅有一輛二十分鐘一班的公車，顛簸一段二十分鐘的車程，排上二十分鐘的隊伍買票，坐上南下的列車，幾天後再耗費幾段二十分鐘回到學校。數月後我才從別人口中得知郵局是可以取票的。之後運輸愈來愈便捷，隨便哪家超商都有一台功能眼花撩亂的機器，讓人購票，取票，退票，以此為起點出發，過站，到東南西北方。

終究經過數不清次數的起迄，旅行，回家和離家，揹負各種零零碎碎的物品，規模劇烈縮減與擴張。不同路線壓過我的臉，重合成相似的形狀。兩次徹底的搬遷之後，我來到盆地裡的山區學校。這裡的交通比大學時方便許多，我實驗起各種回家路線：搭236轉公館，棕6到景美，綠1市政府動物園，反方向大坪林七張……只要多一點耐心，總有路向能準確把我送達。我也開始有了不同尺寸的行李箱和提袋，讓我妥善打包，鄭重地推過一截走道或車廂。

可我日漸疑惑，自己究竟是否更勤於止斷，篤定出發。那些剛開始移動的時光，我總是專心看著窗外的市鎮，田野，雲霧，隨光線一點點褪盡或覆蓋過來。我的座位，就在這些風景的邊緣，在一片片漸層中度過了青春的完整與破碎。

後來，我慢慢不對什麼驚奇緊張，在車上睡得好了，兩站的天空，因而像沒有經歷任何色差，俐落地被抽換掉圖卡般乾淨的變色。

下車時，周圍已無理地喧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