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嘉雯

邢夫人在《紅樓夢》裡，作者給了她一個很妙的綽號──尷尬人。這三個字點明了她的處境並不怎麼如意，然而她卻是從古至今，俗世生活裡的某種典型人物。

曹雪芹描寫邢夫人的時候，清楚地指陳道：「稟性愚弱，只知奉承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布。凡出入銀錢一經她的手，便剋扣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聽。」

榮府大老爺賈赦有一兒一女，分別是賈璉和迎春，只不過這兩位都是庶出的，而非邢夫人親生。因此，日常生活裡，她與這些兒女們看來幾乎完全不相干。媳婦王熙鳳又太強勢了，故而也未曾將她這個婆婆放在眼裡。至於賈赦本人則是個好色濫淫之輩，脾氣又非常嚴峻！久而久之，邢夫人便養成了屈從與慳吝的習性。

邢夫人孤立、無所依憑的種種處境，加上沒有見識，也毫無指望的人生，其實在中產階級的社會裡，也俯拾即是。

現代作家張愛玲在〈鴻鸞禧〉裡，描述婁家一家大小具是漂亮的、要強的，尤其婁先生從窮的時候起就愛面子，特別好應酬，於是將太太一次又一次放在為難的處境裡，讓做太太的不斷重新發現自己的「不夠」。

及至家道興隆了，婁太太亦未嘗享受過一兩天順心的日子，因為場面一大，更凸顯了她的不夠；然而如果教她去過另外一種生活，教她不用再穿戴整齊、應酬、拜客，她也不會快樂！人生至此走到死胡同！左右為難，凡事沒有順心的時候。

張愛玲對「太太」的諷刺，來自婚姻生活的辛酸，然而那分情懷也僅止於落寞、迷惘和悵然，生活整體隱含著悲涼的況味。

小說裡寫道：「婁太太又感到一陣溫柔的牽痛。站在臉盆前面，對著鏡子，她覺得癢癢地有點小東西落到眼鏡的邊緣，以為是淚珠，把手帕裹在指尖，伸進去揩抹，卻原來是個撲燈的小青蟲。婁太太除下眼鏡，看了又看，眼皮翻過來檢視，疑惑小蟲子可曾鑽了進去；湊到鏡子跟前，幾乎把臉貼在鏡子上，一片無垠的團白的腮頰；自己看著自己，沒有表情……。」

從曹雪芹到張愛玲，在世情小說家的眼中，「太太」們的傷悲是連對自己都說不清楚的。他們的具體形象是兩道眉毛永遠緊緊皺著，因為現實生活裡並沒有過分的悲傷，大部分的時候，僅只是「麻煩！麻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