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看著妳挑選了那套，我並不怎麼喜歡的顏色、款式，甚至是大小的，像極了老奶奶慣穿的內衣褲，怯羞地，隨著櫃姐走進櫃位深處的小房間時，我有理由相信，不單是我，妳心裡一定承受了更極端的打擊。

在電扶梯起降升落中，妳我各自逛完了書店內兩個截然分明的角落──妳地毯式地掃蕩親子區內五彩繽紛的童書與繪本、我著迷於翻譯偵探小說的隻字片語，及旅遊達人殷殷叮嚀的轉車地鐵──妳說，想買本關於產後護理的書，我則輕易地隨口提及，某本推理小說中的命案，似乎就起因於一名婦科醫生與待產婦人的對談。

我們倒是有默契地攜手玩遍了家庭生活館中，每台孤立無電的大型家電──摸摸洗衣機、開開冰箱、壓壓咖啡機上成排不明所以的按鈕。但這些機具所發出的轟隆聲響與新奇功能，卻遠遠不及妳遙指一架塑黑質地的簡易電子琴，邊訴說日後扶著孩子的小手彈琴的構想。妳細數《拜爾》中記憶猶新的曲目、輕快的行板、彎曲的指節，在我腦海中，卻僅組裝出兒時手指被音樂老師的木板，敲打得發疼發紫的記憶。

再說好了。

我不敢當著售貨員的面前這麼說，只偷拉著妳的手，再往廚具區，這妳一走進便了無生趣的空間。任憑我打趣地邀約妳一同在周末午後，熱烈地烘焙出專屬於孩子的飛機形狀餅乾、杯子蛋糕、蘸有蜂蜜的鬆餅；或是選購至今我仍難窺其奧的無油蒸煮機（據說能夠拿來做我孩提時最愛吃的棒棒雞腿），討論廚刀的優劣、烤箱的等級，妳卻一概沉吟以對。至少妳不會對我說「再說好了」。

還是，眼前這些妳壓根兒不想再說？妳好氣地沒有當機立斷，掉頭離開，或是掏出手機大方地玩起手遊。這大概是深謀遠慮地料想到，家中還是得有人料理伙食，因而勉為其難地口下留情吧？

我們沒有在紳士區久留、更沒有在少淑女服飾區享有過多旖旎的甜夢，算一算，途經這兩區的時間加總，恰恰等於我們滯留在電扶梯間注意頭手的片刻。

即使如紳士未滿、超齡少女的我與妳，走在百貨公司內，仍習慣性地像是上班時刻準備搭乘捷運般，緊靠著右側，使得妳得時而前、時而後地，讓我瞻上顧下地忙著尋找適合聊天的高度。想不到的是，除了日常提醒奶奶與爺爺倆得站在電扶階梯的黃線內，現在又得多顧上妳了。

如此站在黃線中的我們，就這麼在等待抵達樓層的期待與滿足中，妳學習著挑選我的穿著品味，我揣摩著度量妳的審美哲學，然後，在我們確信彼此都尚未摸索出對應的邏輯前，妳率先放棄了觀察與設計我的品味之必要，同時暗地裡修正妳的審美哲學，以及狡獪地計畫了一條專屬於妳的採購路線（包裝嚴密的網購貨品，讓人分不清內容究竟是屬於妳，或是屬於孩子的？），彷彿妳找到了新的合夥人、共犯結構，打算一同採購全新的、我的存在可有可無的世界。

在香氛區與飾品區交錯的險惡陣地逃竄時，我幾乎隱隱然設定了就算這次逃過一劫，下次荷包也必有災殃的決心，不時捏緊後臀，惟恐皮包淪陷。意外地，妳卻態若自然地得寸進尺，拉著我逕自往視覺系最艱深的考題──「女性內衣區」走去。

兩旁險惡地夾著的嬰兒用品專櫃中陳列著的，無論是嬰兒床、學步車、那一只只預防脹氣的奶嘴，都是在我暗自確定離開口腔期後，早已不再吸引我身體反應的圖騰，而眼前這方再次決定要寶貝女性的專櫃，卻硬生生又再次召喚了我的私情。

是不是總非要這麼赤裸裸地相互袒護到如此地步才肯罷休呢？

不過，再一睜眼，眼前成排吊掛的內衣褲，竟然一改過去琳琅滿目、色彩繽紛的伸展台式的亮相，而是兩側以沉靜幽雅的方式懸浮著一套套用色溫和，而形體寬鬆的老奶奶衛生內衣物，成群優雅自信而不失從容地呼吸著時間，印染上令人安全與舒適的色澤，像是決定要以歷經洗褪後更緩和、更柔軟的顏色、鬆緊，重新定義身形的意義。

在妳的手緩緩抽離之際，我能感受到妳在呼吸吐納之間所做出的，停頓而有力的許諾（但這一切都不保證妳不會購買什麼）。妳試著斂起思緒，想經營出一個合於這個新身分的適當表情，好迎接眼前這位銷售員對於妳身體的審視。

關於這張新的表情，我知道妳學習的資歷尚淺。銷售員更是了然於心。

妳在千挑萬選間，故作姿態、禮貌性地徵詢了我零星意見，殘酷得像是反覆確定我確實與妳的身體認證完全脫節後，趁著我視線痠軟與無處規避的縫隙間，消失在專櫃盡頭的小房間中，徒留與銷售員的竊竊歡語殘存原地。

我回避了妳的選擇，不如說，是我怯於面對妳的堅決。

打量眼前兩側陌生而靜止的款式內衣，任妳怎麼挑選，恐怕都不會是我喜歡的顏色、款式，更遑論那個我無法辨識的輪廓了吧！妳到底承受了多少呢？這些關於身體的不為男性所知的變化？

我的視線再不能左右妳裝飾身體的方式，一如我的感受也不再能推演妳的審美哲學，當妳挑選了那件，我猜想一定不會喜歡的顏色、款式，甚至是大小的老奶奶衛生衣褲走進那小房間時，我想我失去了擁有妳的某種方式。

小房間持續傳出窸窣時而爆炸性的笑聲，既流露滿足，也洋溢幸福。拜軍旅生涯訓練之賜，我願把這些聲響，想像成妳對我的刻意磨鍊。提醒我，要想擁有妳，得先從視覺開始，學習失去妳的樣子、失去看妳的方式、失去看妳的自由、失去曾經看過的妳。同時，訓練自己成為一個，能夠不為視覺繫捆的父親。

妳以嶄新的生命經驗，解構了「『女』為悅己者容」這則古來明訓。

我以難以抗拒的現實，驗證了「『視』為知己者死」這則治身箴言。

這麼說起來，老天真是公平的，讓妳在擁有一副變形卻嶄新的身體當下，也換我在失去視覺權時，得以擁有一雙人人稱羨（？）的「新手」（起碼新聞總是「新手爸爸」這麼報個不停的）。

某種程度上來說，大概是要我們互不相欠吧？

趁妳在小房間裡逗留的片刻，我終於稍有足夠的距離，能摸索著思考如何感謝妳的錙銖詞藻。謝謝妳，甘犯丟失、及抵觸自己身體審美哲學的冒險，迎接屬於我們的第三者。

只是，就算我看不見，可在外頭等得真有點累了。親愛的老婆。喔不，孩子的媽，妳到底什麼時候才肯結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