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快七點時，父親難得還沒有出門幹活。他靜靜坐在庭院的長板凳上，任時間滴答走過。

一期稻作剛播種不久，青幼的稻秧還不用施肥或撿除福壽螺，父親有兩個星期左右的農閒時間。甫過完農曆春節，時令處於嚴寒與溫暖的交界點上，但恰逢鋒面過境，天氣像逐漸淡去的年節氣氛一樣，偏清冷多一些。父親打趣說每天大清早上田時不感覺到會冷，赤腳浸泡在滿滿是水的田裡也習慣了，反倒閒閒沒事做時直打哆嗦。他邊說邊披上薄外套，想藉著晒太陽暖一暖身子，順便等報紙送來。

父親既是種田人，氣候上的變化，諸如颳風下雨出燄日等等，自是無可避免。屏東的陽光向來毒辣，因此父親的工作恆常是在廣闊燒熱的地表上進行，整天下來動輒被太陽晒得滿臉通紅，脖子三不五時像蛇蛻般脫上一層皮，一沾到熱水便如雙氧水消毒傷口一樣刺痛，過一兩天則會轉為黝黑膚色，那也是勞動的顏色。然而，父親當農夫一晃眼將近五十年，早已認命於這樣的生活型態與耕種節奏；他只管家裡的米缸還有沒有米，對於體膚晒痛晒黑這種微塵小事從不在意，他說就算在意又能如何，每天早上一睜開眼還是得拚命勞動才有飯吃啊！

偏偏小時候我去田裡幫忙農事最怕過度晒太陽，因為正值青春期的孩子一旦晒黑皮膚，到學校總免不了遭同學一陣取笑，經過喜歡的女生跟前，頭也垂得像戰敗公雞般難為情。通常我擦了防晒油還嫌不夠，又學母親拿頭巾把整張臉包得密不通風，只剩一雙眼睛和兩個呼吸的鼻孔，再戴上特大號的竹葉斗笠方肯上工。父親說鄉下人怕晒太陽就不像是鄉下人了，又說電視新聞在報導，外國有很多白人刻意去海灘晒得黑嚕嚕，所以「黑」應該是一種健康的膚色，尤其是男孩子晒成古銅色，再練個六塊肌，女孩子肯定另眼相看。然而我還是不喜歡晒黑皮膚，大概我前輩子黑怕了吧！●冬天還好，即使太陽大，氣溫也不至於竄得太高；但夏天不同，早上大武山脊剛發日芽，皮膚就開始微微滲出汗漬，十點不到內衣也溼答答了。記得有一次是下午一點多，我們全家總動員到田裡插竹籬，牽尼龍繩，準備種植番茄的前置作業。那天的氣候空前燠熱，日光晒得我的三分頭就像滾燙的路面，都快冒煙起火燃燒了，連田裡土壤也乾枯地裂開不規則的大小縫隙，乍看像是電影《2012》裡頭的地面轟地畫開為二的驚悚畫面。

過了不久，妹妹才剛說她頭暈口渴，接著便兩腿癱軟，父親趕緊抱她到大龍眼樹的濃蔭下歇息，我則就近找兩片大樹葉拚命幫她搧風降體溫。阿公看看之後說妹妹好像有中暑的跡象，於是父親決定提早歇工，趕緊載妹妹去隔壁村落給也擅長斬皮蛇的中藥鋪老闆刮痧清熱。

之後，父親在盛夏天的午後再也沒差遣過我們兄妹去田裡工作，只是他變得更早出門，更晚回家了。

二十多年後，父親初老，盛夏天時的他只在早上和接近黃昏前，陽光幼嫩或衰老時上田工作，而且臨出門前還要吞幾顆能舒筋活骨的黑色藥丸，以前那個習慣長年曝晒在大熱天下的農夫，是否因天氣真的太熱，漸漸的招架不住，或者向層層疊疊的年歲投降了呢？

閒聊時開玩笑問起父親，他辯解說，就剛好種的農作物不需要花太多時間看顧，工作量變得比較少嘛。

只是，看在母親眼裡又全然不是這麼回事。有一次她為了要父親減少耕作面積而生齟齬鬧彆扭，互當對方是空氣。但老夫老妻哪來隔夜仇呢？透早起床，母親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頭一件事是先泡一壺七葉膽茶，然後到後院採擷貓鬚草、桶交藤、白鶴靈芝……等藥草熬煮青草茶，好讓那前一晚還跟她賭氣不說話的枕邊人喝了消暑顧肝兼降火氣。

報紙送來了，日光也如箭海般，細長而密集地撒射下來。父親戴起老花眼鏡預備看報之際，卻又說到村子裡跟他歲數差不多，也喜歡一早晒晒陽光的某某，因突如其來的傷病折騰，輾轉被事業繁忙、無暇看顧的子女送到安養院，後半輩子或許只能在那裡晒太陽了。

父親講的那間安養院坐落在小鎮的外環道，我時而會驅車經過。天氣較冷涼的秋冬季清晨，只要陽光一露臉，老人們就會趕集似地群聚在院庭裡晒太陽，兩隻手掌不斷相互搓揉生熱，溫暖一夜冰涼的身心。偶爾他們的目光被馬路上人車交雜的生猛活力吸引住，像翻閱一本舊相簿，時空徐徐倒帶，曾經有過的人生喧囂從記憶底層解壓縮，繼而短暫甦醒。

有時我停長達一○八秒的紅燈時，瞥見太陽在一張張黯淡的面容上跳躍打光，不久，當太陽位移之後又回復暗沉色澤。我會在腦中模擬，想像來日的生命光景是否會是眼前畫面的複製，因而陷入五味雜陳的情緒中翻轉，再翻轉。直到綠燈亮了，後方車輛用不耐煩的喇叭聲催促，我才如夢初醒般，匆忙入檔、起步、前進。

出門上班前，妹婿來了電話，他說臨時缺欠人手，問父親有沒有空幫忙採苦瓜趕早市。父親一口答應，彷彿青春的召喚。他迅速丟下報紙，摘掉老花眼鏡，換穿工作服戴斗笠，發動摩托車引擎穿巷而出，似乎想證明他適合晒的還是田裡那顆火紅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