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二○一三年的最後一天，入夜之後，大度山上的風播散著蕭瑟、凜冽的氣息。上完課步出教室，校園異常空曠、冷清，想來學生們都擠到市中心去取暖、倒數了。

　這幾年來，「跨年倒數」已成了國內各縣市每到年終的固定節目，在媒體的炒作之下，各地重要的地標、景點，成了大眾匯聚之處。在萬頭攢動中，在激昂的倒數聲下，以璀璨奪目的焰火為背景，眾人熱烈地迎新送舊，彷彿所有的厄運與缺憾，都可以在那個時光交接的時刻一筆勾銷。事實上，有那麼容易嗎？

　回想剛剛和學生們在教室裡做「生命樹」，我反倒覺得在新年未到之前，我們已經透過一個勞作的過程和儀式，將過去的自己做了一番整頓；以殘留在記憶中種種的負面經驗為沃土，在心中長出充滿期許與希望的新葉，完成了真正的跨年。

　「生命樹」本是親職教育專家用來幫助兒童療癒負面記憶的勞作，但由於這學期的大一中文課，我在各種主題（如：我的轉捩點、童年、父母、故鄉、青春……等）所展開的討論中，揭開了學生許多內心的傷口，因此，學期的最後一堂課，也是二○一三年的最後一天，我說：「我想在你們的傷口貼上一個OK繃，但我需要你們親手將它完成。」

　那天，當我把勞作的材料攤在講桌上時，教室瞬間聒噪了起來，大家都覺得彷彿回到了幼稚園時代，也好奇著接下來將有什麼把戲登場。我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地教他們，如何將厚色紙剪裁、黏貼成「生命樹」的樹幹、樹根，並紮實地屹立在同樣以厚色紙裁切的土地上。當課桌上出現一棵棵繽紛的樹之後，我請學生用筆在手邊的一張薄色紙背面，盡情地書寫成長過程當中所有不愉快的記憶。這時，教室突然靜默下來，我知道他們都各自回到了那些不堪回首的生命死角。起初，握筆的手顯得沉滯而笨重，或許是不願面對，或許是低落的情緒猶存。但當勇敢地下筆之後，竟愈寫愈多，幾乎將空白填滿了。

　「好！請大家用力把這張紙撕碎。」他們聽到我的聲音都猛然抬頭，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沒錯，請你把它撕成碎片，並用膠水黏在剛剛做好的樹根周圍，當作這棵樹的土壤、肥料。」教室霎時響起了撕紙的碎裂聲，我彷彿聽見那些晦暗而沉重的記憶殘片，正在虛空中消散、瓦解。他們開始拾起碎片，平靜而若有所思地黏貼著，從他們臉上放鬆的線條，我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原來不是那些負面的記憶糾纏不休，而是我一直甘心活在它的陰影下，受它操控、折磨。從今以後，我不再白白受苦，那些悲傷、痛苦、挫敗……，都已內化為成長的動力，我將再起，我將重生。」

　埋葬過去之後，我們開始在厚色紙上剪裁樹葉的形狀，並在上頭寫下對自己的期許——勇氣、堅定、樂觀、積極、專注、自信……每一片彩色的樹葉，都像擁有特定的名字一般，最後被一一貼附在可彎式吸管裝飾而成的樹枝上。當勞作接近尾聲，我從講台上望去，彷彿看見一片森林，繽紛的樹葉千姿百態，似正殷殷召喚希望與力量。我說：「這是我送給你們的跨年禮物，也是我想要貼在你們心靈傷口上的OK繃。我希望這棵樹可以陪你到大四畢業，當你遭遇挫折、困頓的時候，不要忘了你曾經如此堅強、勇敢，心中充滿光明與希望。」

　最後，我們將教室的燈光熄滅，在各自的「生命樹」前雙手合十，齊聲誦念：「面對所有的負面記憶，此刻我只想說謝謝你。面對所有的遺憾及曾經造成的傷害，我真誠地說對不起。面對這個殘缺的世界，我願意敞開心胸去領納，微笑著說我愛你。」彼時，入冬的第一波強烈寒流，正在窗外的樹梢上呼嘯著，而我們卻彼此依偎，緊緊守護著一片發光的蓊鬱森林，帶著溫暖的感恩心、懺悔心、發願心，準備迎接新年以及新生命的開展。

　隔天，所有的新聞畫面都在讚頌跨年煙火的美麗，以及狂歡的氣氛如何熱烈，似乎沒有多少人注意，人潮留下了數以「噸」計的垃圾，讓新年第一天的街頭，反而像是末日來臨的場景。我想，如果心態沒有改變，所謂的「跨年」也只不過是複製前一年的模式，現況與命運都不會得到任何翻轉。因此，面對即將來臨的舊曆新年，還要放焰火倒數一次嗎？還是漏夜排隊，等著搶插廟宇的頭香？我想，我會一直記得和學生們一起在「生命樹」前，齊聲祝禱的聲音和氛圍，我們不要再被過去的陰影壓迫、覆蓋了，我們要面向光明，從「心」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