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那能──排灣族的盲眼詩人、大夥喊他是現代的荷馬。大學時代，漢廣詩社有詩有夢的一大群人，和他有過濃濃的革命感情。
我在校門口遇見他。他剛好跨下計程車，持著手杖、戴著墨鏡，扶著一位男學生的肩頭，準備走進校門。我驚喜異常，忍不住大叫一聲：「莫那能！」
他一愣、站住、側耳一聽，手指著我的方向，也叫道：「王瓊玲，對不對！」我立刻衝過去擁抱他，他用臺灣黑熊般厚實的手掌，用力拍拍我的背：「嘿！是妳、是妳，聲音沒變、沒變！」
扶住我的頭，他稍微退一小半步：「讓我好好『看看』妳！」
他伸手，從頭頂開始摸起我的頭髮，摸到耳後，就摸空了：「為甚麼剪掉？小姑娘打赤腳，在耳鬢插朵鵝黃的雞蛋花，甩動黑黑長長又直直的頭髮，在山林裡奔跑，有多美呀！」
「騙人，你親眼看過？」
尼采說過：痛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所以，大夥和他相處，都是用嬉笑怒罵的方式。
「眼雖沒看過，心倒常看到。」他回擊我一耙。
「歐！保養得不錯，但是……唉！歲月還是無情的！」他用手指輕輕撫過我的額頭及臉頰。
「要你管！」我低聲嘟嚷著。
他的大拇指順勢抹去我耐不住驚喜而滑落的淚珠：「還是一樣愛哭！哭啥哭？」
「至少八、九年沒見了嘛！」
「何止八、九年？瘦了！肩膀還是一樣硬，擔了多少重擔呀？甚麼時候才學會放鬆？『馬殺雞』對妳是無效的。」他用專業的手勁，掐了掐我的肩臂。
「誰要你管！」我再次辭窮，只能哽咽著重複這句話。
「大夥呢？各奔西東後，有沒有跟妳聯絡？」
「很少了！楚放搞九二一災區重建、白烏鴉寫詩寫小說編雜誌、林三衝去臺東種木瓜、黃志良教高中、路寒袖當過高雄文化局局長，這些你都知道吧？」
「當然！他們偶爾也會來按摩院找我，只有妳無情無義失蹤了！」
「對不起，我……我……唉！」水流雲散之後，每個人的意氣風發與柴米油鹽是同時俱存的。而我呢？則是奔波於台臺北與嘉義，往來於國道和鐵道，悠悠歲月，就在車窗的裡裡外外，無情飛逝了。
「好了！好了！有啥好哀聲嘆氣的？我要去演講，來不來聽？」
「不去，會不會被你一杖打殺餵狗吃？」
「嘿！嘿！妳說呢？」
「準備講甚麼題目？」
「排灣族的禁忌與傳說。」
我轉身勾住他的臂膀，挽著他，慢慢走進校園。
──好久以前，台北市鬧區，蝸殼般大小的租屋。我和大夥打打鬧鬧中，也編織著文藝青年彩虹般的夢。當時，莫那能的眼睛尚未全盲，看得到迷濛的光影及模糊的人像。我們一心一意和上帝賽跑、搶時間，但是，當不了眼科醫生，只能當他的書僮──輪流為他念讀詩歌及小說。魯迅、沈從文、老舍、余光中、屠格涅夫、托爾斯泰、杜思妥也夫斯基、川端康成、黃春明、張愛玲……伴我們度過物質匱乏的學生年代，也經歷了狂飆混亂的慘綠年少。
他經歷太多生活的痛楚、生命的滄桑：不只兩眼徹底盲了；第三期的肺結核，也來湊熱鬧；惡性腫瘤也曾像幽靈般苦苦糾纏過他。但是，他挺過來了，像他台東故鄉的土牛，強韌又壯碩。
同時與幾個病魔戰鬥時，這位嫉惡如仇的拚命三郎，就頭綁白布條，走上街頭，為華西街的雛妓吶喊、為東埔原住民被挖的祖墳奮戰、為改回祖宗姓氏奔走……而厄運卻沒徹底離開過：盲眼的他，拄著手杖，尋遍台灣的大街小巷，才找回他失蹤多時、身心嚴重受創的妹妹。平順的日子沒過多久，父親又出了大車禍。不小心肇事的青年也是原住民，莫那能不忍心逼迫無能力的大男孩，所以，他咬緊牙根，獨自撐起醫療費用，直到父親闔眼長眠為止。我們這群窮朋友，幫不上任何大忙。
挽著他的手臂，我們一步步走著。深春，校園裏繁花錦簇，學生們熙來攘往；往事一件接著一件，像倒放的影片，一幕幕在我心頭重新放映。平生無所好，只有好哭的我，想著、想著，不禁又淚落衣襟。
他照例一路嘲笑，而我不爭氣的眼淚還是照掉……就像當年，我讀魯迅的《藥》給他聽，讀到革命烈士夏瑜被斬首了，吃了砍頭鮮血沾製成血饅頭的肺癆小孩也死了。清明節，兩個可憐的母親，在野外墳場相逢，互不認識，各自痛惜著自己死去的孩子。那時，我握著莫那能的手大哭。他笑笑地說：「那時代的中國，像患了肺結核的孩子。不管偏方「血饅頭」有沒有效，烈士們生前若有知，絕不會吝惜噴灑出『引刀稱一快』的鮮血，去治一治孩子的。別哭！哭啥哭！有甚麼好哭的？」
但是，等我哭完，抬起頭看他，他墨鏡下卻也滑落了兩行清淚。我終於領悟，這位拚命三郎，為何要那麼拚命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盲眼又肺病的他落淚──也是最後一次。
「除非生死大事，要不然排灣族的男人是不落淚的。落淚是男子漢的禁忌！」他說明原因。
「等一下演講要講這個？」
「不！要講更大更重要的禁忌。居住山林讓資源可以不枯不竭的禁忌。警告妳！不許打瞌睡呦！」
「嘿！嘿！我絕不會打瞌睡，我只是倒下來睡。你又不知道？」
「好膽妳試試看！」
一陣陣春風吹起，吹動文學院前一整排燦爛的花海。迎著風，這種號稱「窮人的蘭花」的洋紫荊，也以「王者之香」的美麗舞姿，一朵一朵旋蕩飛揚起來，再幽雅地一片片、一瓣瓣輕輕落地，醞染了他和我滿袖滿身的花香。花香中，瀰漫著我和他一樁樁青春的記憶。
那種有詩有夢的記憶，絕對是百無禁忌的。?